皇城 承天门
一抬四人肩舆从宫内而出。在尽车止马的皇城里,除了皇室能够出行不靠两条腿的,五根指头数得过来,守门的禁卫军只在这肩舆路过时候微微躬身,没人想着去拦,坐在肩舆上那人是看着眼生,可走在肩舆一旁陪着那人说笑的,却是这皇城里的禁卫们没一个人不认得的。
一身官员常服的虬髯男子手里捧着一卷明晃晃的圣旨,走在肩舆旁边,低声跟那上面坐着的白老者说话。
“嘿嘿,义父,皇上还是挺够意思的啊。”手里捧着圣旨的程知节很是得意,他义父本就有着国公的勋位,再加上这旨上的赐封,留在长安敢不给面子。
卢中植没有应他,虽是坐在肩舆上,身形仍是板地直挺,双眼直视着前面的大敞道,圣旨——那些个赐封是个什么意思他很清楚,当年他会抛了一切离开长安助皇上保权,图的就不是那些无用虚名。
权欲之心哪个男人都有。可是他已经老了,尽管身子还健朗可到底是活一年是一年,有些东西就看的更淡,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卢某人现下有孙子,有孙女了!就算不替自己打算,也要替那些孩子们着想,一想到他苦心经营十数载,到头来连自己的骨血都保不住,他这把老骨头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
那几个孩子都是极好的,不愧身上是留着他们卢家的血,既然那个他们有心,不论怎么着,在断气之前他也得给孩子铺好路,看着他们稳当了才行!
“义父,您还是先来我府上住下可好,皇上赐的宅子,我派人去给您修整好您再搬进去也不迟。”
“不了,为父这几日还有事要办,先前嘱咐你那些话,也可不许忘了。”
“唉!”
肩舆路过尚书省附近,几名准备回家用饭的官员见到他们这一行,虽不认这舆上之人,一愣之后即立在路边恭敬行了礼。
卢中植轻轻点了点头,眼睛里的神色很是冷淡,若不是皇上开了金口,他是不愿意刚露面就出这个风头的。这皇宫里的眼线比起外面的更是杂乱,这会儿已近中午。想必不少人吃完午饭就能接到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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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镇 卢宅
卢氏早起就上了自家山麓下面那块林子,到了近中午才又回到镇上,因后院草莓熟了,她顺路在杂货铺子里买了两只搪瓷罐子,准备回去浇些糖汁腌着吃。她同街上几个熟人纷纷打了招呼,又聊几句闲话,才拐进自家院子所在的巷子。
巷口停了一辆马车,她只是瞥了一眼就认出这车式是长安城里的样式,心中顿时一喜,只当是她那一双儿女回来了,前几日沐休她本来高高兴兴地准备了点心和菜式等着两个孩子回家,可是却被杂货铺子进货的活计告知两人有事不能回来,很是沮丧了两日。
卢氏脸上带着笑走进了大开的院门,一手掀开了帘子,嘴里说道:“怎么今儿回——”
“啪哒!”卢氏手里的布袋摔在了地上,里面装着的两只罐子应声而碎。
不大的客厅里,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正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的小满,一个是微微垂头立在墙边手抱剑鞘的青年人,还有一个满头白的老者,端坐在正对着屋门的椅子上。
见到她进来。小满慌忙迎了上来,凑到她身边低声道:“夫人,这个老爷爷说他是您爹。”
卢氏脸上仍然保持着呆愣的表情,听见她说话也没有任何反映,一双眼睛有些飘忽地看着那座位上的白老者。
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卢中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立在门口的卢氏,面上绷地死紧,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一般。
十三年了,他有整整十三年没见过这个小女儿了,这个性子最效他,又向来最受他喜爱的小女儿!
谁又能想到,当日那一封断绝书,竟会让他们父女相隔十三年,让他这孩儿吃了整整十三年的苦!
“岚娘,你、你还认得爹吗?”卢中植声音沙哑,略带颤抖的音调,透漏着这说话心中隐藏的担忧。
随着一声“岚娘”,卢氏眼眶中蓄满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了下来,她看着老者略带紧张,又有些红的眼眶,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是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卢中植见到卢氏不答话,只是站在门口用一双极效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一时间又想起了这阵子他派人去查探来的消息。
他这从小惯养起来的女儿,竟是做了近十年的农妇,守着几亩地过活,靠着卖手工活计度日,还差点被个地方上的举人给抢了去——
“嘎嘣”一声,卢中植大掌紧握的扶手在他的猛然力下断裂开来。一张鹰眼中泛着寒光,他视线停在卢氏脸上,脸色又不好看,卢氏见他这样子,脸色顿时白,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她还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疼爱她的爹爹,是怎样渐渐对她视而不见,又在最后一面时那般愤怒地同她夫家断绝往来,她还记得她爹那时候的眼神,正是如同现在一般,愤怒而无情。
她不知道她爹怎么找到这里来,刚才听到老爷子唤了她闺名一声,心中还隐隐有了一丝期盼,可见到他现下的眼神,却是半点没了刚才的怔仲,她怕,她怕那三个可怜的孩子再受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