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鹿兆鹏心里比白灵更窘迫,他看见白灵的羞怯,也看出她的单纯,而他已经结过婚,知道同床共枕的实际内容。他比她年长,再说她与弟弟兆海又是那种关系,说来是他的弟媳。他既要保持领导者的尊严,又要不损哥哥的脸面。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感到窘迫,但却极力掩饰着。他掩饰内心紧张欢乐痛苦的本领是非凡的,也是老到的。
他现在依然为自己说下“挡狼”的话而得意,这既解除了自己的窘迫,也解除了白灵的窘迫,只要度过最为难的第一夜,窘迫就会从俩人的身上消失。他躺在地铺上,屋里静寂无声,凭感觉可以断定白灵依然端坐在床上。他以平淡而又真诚的语气说:“睡吧。”却听不到她的反应。久久的沉默之后,鹿兆鹏终于听见白灵脱剥衣服的窸窣声儿;屋子里弥漫着一缕异样的温馨的气息,那是白灵的肌体辐射到空间里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自己结婚头一夜的情景,于是又腾起了一层悲哀的浓云浊雾。
白灵则显得单纯得多。她起初为并排或是两头摆置枕头而为难,而当鹿兆鹏躺到地铺上以后,便顿然化释了。她根本说不清自己刚才骤然而起的心跳脸烧是为了什么,似乎只是一种朦胧模糊的意象,或者是女性的一种本能。在她脱衣裳时,又产生了这种本能的障碍,即使吹了灯在黑暗中脱,也仍然感到局促。她的手摸到胸前的纽扣时,又抑止不住地心跳;双手解开裤带儿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无端的颤栗。她仓皇地脱掉衣裤溜进被筒,心里才渐渐舒活起来。她又一次嘲笑自己,假娃子毕竟不是娃子啊!白灵悄无声息地躺着,闻到一股异样的诱人的气息,那是睡在地铺上的人辐射到空间里的男人的气息,心里却产生了荡秋千的那种奇妙的感觉……
白灵对原上家乡最显明最美好的记忆是清明节。家家户户提前吃了晌午饭便去上坟烧纸,然后集中到祠堂里聚族祭奠老辈子祖宗,随后就不拘一格地簇拥到碾子场上。
村子北巷有一座官伙用的青石石碾,一年四季有人在碾盘上碾除谷子的外壳,或碾碎包谷颗粒,然后得到黄灿灿的小米和细碎的包谷糁子。碾盘南边有两棵通直高耸的香椿树,褐色的树皮年年开裂剥落,露出紫红色的新皮;新的叶子散着浓郁的清香,成为理想不过的一副秋千架子。黑娃把一条擀杖粗的皮绳拴到后腰里的裤带上,猴子一样灵巧轻捷地攀爬上去,把皮绳在权股上拴绾结实,两条皮绳在离地三尺的地方绾系着一块木板。为了让众人心地踏实而不担忧皮绳松扣,黑娃率先跳上踩板第一个荡起来。黑娃第一个就把秋千荡高到极限,人在空中呈现出脚朝上头在下的倒立姿势;脚下的踩板撞上某一条树枝成为荡得最高的标志,随后陆续跨上秋千的人就企图打破那个纪录。黑娃的姿势也是最洒脱最优美的,秋千荡到半空时,两臂撑开和身体构成一个十字;收缩双臂时那皮绳在空中就出啪啪啪的颤响,令胆小的人出一阵阵欢呼又一阵阵惊叹。能够把秋千荡到黑娃那样高度的人还有几个,有年轻人也有壮年汉子。父亲白嘉轩总是在众人都试过一回之后才上架子,启动的动作有力却笨拙,他只能荡到两条皮绳在空中拉直摆平的高度,那形体像平展双翅沉稳盘旋在苍穹的一只老鹰。而鹿子霖一上秋千就引起满场喧哗。他不是以高度取胜,而是以花样见长。他一会儿坐在踩板上,一会儿又睡在上面;他敢于双足离开踩板只凭双手攥住皮绳,并将身体缩成一团;他可以腾出一只手捏住鼻子在空中擤鼻涕,故意努出一连串的响屁,惹得树下一片亲昵的叫骂。
鹿兆鹏在外上学,难得遇着清明节在家乡过,白灵只见过一次。那时候鹿兆鹏穿一身藏青色制服,一上手就企图超过黑娃创下的纪录。他的动作不大协调,技术不熟练,但他很努力。当踩到接近黑娃的标高时,树下响起一片欢呼,白鹿村又出了一个荡秋千的好手了。这当儿,生了一件吓人的事,当踩板高过肩膀时,他竟双脚脱开了踩板,树下顿时又响起一片惊慌失声的尖叫。白灵也吓得“妈呀”尖叫了一声。鹿兆鹏凭着双臂在空中荡了两个来回才又踏住了踩板。鹿兆鹏从秋千上跳到地面时,人们正掐着鹿子霖的鼻根儿救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