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刑罚骑士声称要杀死自己时。那股不同寻常的恭敬与尊重。
【请宽心,殿下,在您不幸离去之后,我会全权承担罪责,以告慰您在此遭遇的不公。而您的秘密会就此埋葬,无损您的名声。】
最后,泰尔斯想起萨克埃尔笑对一众故友,自承背叛的释然表情。
【那个真正应该背负通敌罪名,却卑鄙下作地隐瞒真相十八年的人……那个可耻、悲哀、虚伪、恶心、自命清高、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家伙……正是我。】
刑罚骑士。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明白了,快绳。”
泰尔斯轻声开口,语气中的沉稳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像是一瞬之间挣脱了束缚的猎物。
快绳挑起眉毛:
“明白什么了?”
泰尔斯对快绳摇摇头,轻轻放开拳头:
“一味逃跑是没有用的。”
“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
泰尔斯望着失魂落魄的小巴尼和纳基,看着慢慢靠近的萨克埃尔,一语双关:
“我们便无处可逃。”
快绳一愣,满面疑惑。
说完这句话,泰尔斯下定了决心,只觉得一阵轻松。
他应该这么做。
他必须这么做。
下一秒,在快绳大惊失色的目光下,泰尔斯迎着萨克埃尔的方向踏前一步。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地牢里。
刑罚骑士的脚步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王子的身上。
“把一切肮脏和痛苦都埋葬在过去和地下,装作什么都没有生过,告诉自己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泰尔斯喘着气,挣脱快绳的钳制,无视着贝莱蒂的脸色,强忍着伤痛,继续道:
“我死在这里,那你的责任,你的过去,他们的折磨,他们的痛苦……当年的一切就能结束?”
泰尔斯伸出手指,掠过每一个或痛苦,或崩溃,或失神的卫队囚犯。
萨克埃尔对上泰尔斯的坚定眼神,惘然一顿。
他张口欲言,却最终化为轻轻一叹。
“你不懂,殿下。”
骑士闭目摇头。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所有人。
小巴尼依旧崩溃失神,纳基还在低低抽动,眼前的萨克埃尔虚弱无神,面色悲哀。
“不。”
“但我只有一件事不懂。”
泰尔斯猛地转头,咬紧牙关!
“是谁?”
萨克埃尔眉心一动:
“什么?”
只见泰尔斯用他少见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口气,斩钉截铁地道:
“你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背后的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齐齐皱眉。
萨克埃尔扯了扯嘴角,似乎不欲理会。
但泰尔斯接下来的话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我认识你们没多久,但是……”
泰尔斯缓缓转过视线:
“纳基可能更看重他的家族,但他却没法眼睁睁看着你承担他的罪责……”
纳基的肩膀猛地一颤。
泰尔斯转向另一边:
“坎农,布里,塔尔丁,你们也许是当年的知情者,但你们从未泰然处之,以至于囚困十八年,却依然被自己的良心折磨着。”
坎农的啜泣声为之一静,布里也不再抖,塔尔丁则呆滞了下来。
泰尔斯最后看向失神的小巴尼:
“我不认识大巴尼,但从他的身上看得出来,他父亲大概同样固执而坚定,心生一念,贯彻始终,终身不摇。”
萨克埃尔的眉头越来越紧。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借着狱河之罪安抚着越来越快的心跳。
“从你们这群人身上,我看到的不是背叛者的卑鄙和低劣。”
王子坚毅地道:
“而是进退两难的痛苦困境。”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睁着或震惊,或不解的眼神,望着泰尔斯。
萨克埃尔突兀地踏前一步!
但贝莱蒂和奈却死死堵在他跟前,大有同归于尽之势。
泰尔斯被吓了一跳,但他依旧硬着头皮,说出下面的话:
“我相信,身为王室卫队,国王近臣,你们哪怕再堕落邪恶再自私自利,也绝不可能背弃心中的骄傲,心安理得地背主求荣。”
“你们不是那样的人,既不敢,更不能。”
王子咬牙道:
“除非有另一个理由,一个更顺理成章的理由,让你们说服自己:这么做是对的,不是背叛!”
萨克埃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泰尔斯知道,他走对了。
于是王子不顾快绳的眼色,挺起胸膛继续道:
“至于你,萨克埃尔,你是高贵的骑士,忠诚的卫士,即便下一秒就要对我动手,也对我如此恭敬……”
“我想,能让你玷污荣誉与使命的,也就只有更高的荣誉与使命了吧。”
话音落下,萨克埃尔浑身一抖。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使命,才能让你毫不犹豫地背叛璨星呢?”
每个人的表情都慢慢变了。
只听泰尔斯冷冷地道:
“除非……”
刑罚骑士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放声吼道:
“殿下!”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板起脸,在昏暗的火光里艰难道:
“无论北地人还是诡影之盾,他们都提示过我,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去相信……”
泰尔斯咬紧牙关,把手上属于瑞奇的长剑一把插进古老的地砖夹缝里。
“所以,告诉我,萨克埃尔。”
“是谁?”
泰尔斯的眼前,萨克埃尔表情数变。
只听泰尔斯继续道:
“当年,站在你们这群走投无路的贵族身后,用高贵的身份收买各方,用拯救你们的家族为饵,鼓动你们松懈守卫,策划刺杀昏聩的君王,并计划好在事后收拾残局,登上王座的……”
王子眼神犀利,气势逼人,狠狠咬字道:
“是哪一位璨星?”
泰尔斯的话语回荡在墙壁之间。
一半的人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这是震惊的巴尼。
另一半的人——纳基和坎农都白了脸色,布里和塔尔丁则别过头去。
而他们的面前,萨克埃尔狠狠晃了晃身形,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脑袋。
沉默持续了好几秒。
一时间,牢里只有泰尔斯自己的急促呼吸。
直到一道颤声传来:
“原来如此……”
“这就是为什么你想要把真相都埋葬下来,把罪名都扛上肩膀,”塞米尔扫过所有人,语气微抖,一脸的震惊和恍然: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讳莫如深,矛盾至今。”
“有人也许直接参与,有人只是猜到内情,但这就是你们不约而同束手的原因——一位同样正统的璨星,为你们撑腰?”
他倒退一步,急喘两口,话语里带着冰冷的嗤笑:
“什么灾祸,什么反魔武装,那都不是理由……这才是璨星王室真正不能公之于众的最大丑闻。”
塞米尔的剑锋微微抖动:
“真可笑……什么背叛,什么忠诚,都狗屁不是……”
“所谓的血色之年,折磨了我十八年的梦魇,让各大贵族讳莫如深的刺杀和叛乱,其实是一场璨星王室内部的……”
“血脉相残?”
面对他的质问,萨克埃尔叹出他今天最长的一口气,捂住额头的手掌却颤抖得越厉害。
小巴尼睁着难以置信的目光,重新支起身子。
泰尔斯沉默不语,只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快绳张大了嘴巴,不知作何反应。
萨克埃尔依旧闭着眼,似乎已经无从回答。
贝莱蒂和奈面面相觑,目光里充满了悲哀和痛苦,以及最后一丝不可置信。
塞米尔又笑了。
他的笑声一抖一抖,十分瘆人。
“哈哈哈哈哈,让我猜……”
他的目光复杂难懂,混杂了不知为何而起的恨意和不屑:
“是沽名钓誉,心计莫测,却能直接受益于先王之死的米迪尔王储?”
塞米尔猛地抬头,恨恨道:
“抑或是英雄了得,战功无数,但暴戾嗜血又野心勃勃的‘溯光之剑’贺拉斯?”
“是看似痴肥平庸,实则贪图享乐、敛财无度的‘胖子’班克罗夫特?”
“是空有一副好皮囊文采,却心胸狭窄、阴狠毒辣的‘美人’海曼?”
塞米尔的用词让泰尔斯不禁皱起眉头。
关于这几位王子,他曾经在璨星墓室里听凯瑟尔王回忆过,但是……
沽名钓誉,暴戾嗜血,敛财无度,阴狠毒辣。
这些形容……
塞米尔喘了口气,继续道:
“还是独揽大军,年富力强,但按照序齿,只要先王膝下的系谱不死绝,就永生无缘王位的星湖公爵,王弟约翰?”
泰尔斯心中一动。
先前,灾祸之剑的玛丽娜对自己的请托重新出现在记忆里。
在极度的寂静中,塞米尔愤然嘶吼道:
“是子弑父,还是弟弑兄?”
没有人回答他。
包括已经摇摇欲坠的萨克埃尔。
“或者更恶毒一点,干脆就是那个在当年事成之后,把你,把我,把我们所有知情或不知情的人,都毫不留情地扫进垃圾堆,自己坐在王座上享有一切的‘铁腕王’——凯瑟尔?”
塞米尔似乎被这个真相刺激得有些厉害,他看着一片静默的大家,扬声冷笑道:
“别告诉我,是那个从小就被诊断为弱智的白痴小公主,康斯坦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