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恍若雾中。
洁白。
朦胧。
迷茫。
无所凭依。
唯有那个温柔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
【葺仁,求求你,不要害怕。】
怎么会这样。
他的内心充满莫名的愤懑与哀伤,无处泄。
就好像……他在失去什么。
【我只是……我只是……】
那个声音是如此无助。
如此……凄凉。
好像正在……离他远去
【我只是活在……活在跟你不一样的世界。】
话音散去,他突然觉得很空虚,很心疼。
他向那个声音的方向伸出了手。
想去……
触碰她。
抱紧她。
留下她。
而他以为就要接近她,就要留下她的时候。
一道红光突兀地穿透了雾气!
白雾消散,朦胧尽去。
那一刻,就像从天而降的鲜血染红了四壁,周围的一切变得粘稠而鲜艳,腥红而沉郁!
一切都变了。
他莫名地紧张起来。
【久违了……】
腥红血色中,一道陌生而阴冷的声音,渲染着厚重而兴奋的语调,自冥冥中响起。
【久违了……】
一股瘆人的沉重感毫无预兆地到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不。
【久违了……久违了……违了……了……】
回音沉重,往复不休。
仿佛一面厚重的战鼓,来回震动他的心房。
不。
【我的……】
那个声音很兴奋。
但他却很惶恐。
不。
【我的……】
周围的血色越来越红,越来越黯,越来越低沉,越来越……靠近。
【我的,我的,我的……】
不可避免地,无边的血色攀上他的身体,攀上他的感知。
而他挣脱不掉,逃离不开。
不。
它粗暴地冲击他的思绪,占据他的意志。
填满他的……一切。
不!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终于,在无边的血色将他从内到外完全填满的时候,那个远方而来的陌生声音无比清晰,如在耳旁地,自他的体内响起!
【我的——】
它仿佛褪去了一切混沌与隔阂,若火山爆,海啸磅礴,从他自己的口中怒吼而出:
【——血脉兄弟!】
“啊——”
他恐惧地惊叫着,猛地挣起身来!
惊惶,无助,恐慌。
他喘息着,竭力想要抓住些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沉甸甸的黑影突兀地出现在他的头顶!
它如同鬼魅,黑沉沉地压来。
似乎要将他覆盖、吞没。
下一刻,熟悉的手感出现在右手里。
紧张的他想也不想,朝着黑影刺出右手里的武器!
“啪!”
一道轻响,他的右手被牢牢地握住,进退不得!
“泰尔斯。”
熟悉的嘶哑嗓音从黑影里冒出,喊着他的名字。
泰尔斯一个激灵!
“约,约德尔?”
少年喘息着,努力在意识中把梦中的血色与眼前的黑影分开,勉强认出一对反射寒光的镜孔。
昏沉的灯光中,黑影握住他手臂的力度稍稍减缓。
“是。”
“是我……我,我在这儿,”黑影嘶哑地开口,安慰着惊魂未定的泰尔斯,看上去颇不熟练:
“我在这儿。”
一支戴着手套的手松开泰尔斯的手腕,僵硬而生疏地轻拍少年的手臂,鼓励他放松。
而他梦里,浸染了他,浸染了整个世界的血色……并不在这儿。
神经紧绷的泰尔斯恍惚着一松,手中的JC匕滑落下来,被约德尔一把接住。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黑影笨拙地重复着,几秒后才找到下一个词:
“没……没事了。”
泰尔斯透出一口气,整个人向后瘫倒。
但他很快被面具护卫扶住后背,轻轻放回枕头上。
他看着约德尔手里的JC,颇为慌乱和内疚。
“匕……我很抱歉,”泰尔斯半张着眼皮,只觉得浑身虚弱,气息不匀:
“那只是……噩梦,你知道,我……”
但约德尔打断了他:
“我知道,我知道。”
“没事了。”
面具护卫帮助泰尔斯把枕头拉起,让他靠在上面,还不忘帮少年掖好被子。
躺回床上的泰尔斯这才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浸透了不知何时换好的内衬。
泰尔斯按了按内衬下的绷带,鼻子里尽是药味儿。
他在疼痛感中深吸一口气,这才意识到他们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昏暗,阴沉,狭窄。
房间不大,从他的床头到门口不过十几步远,床边摆着一张小小的书桌,书桌边的一扇木窗关得很严实,隐约从窗缝里露出几丝白天的亮光。
远处的木台上摆着一盏不灭灯,勉强照亮室内。
但是……躺在床上的泰尔斯眯起眼睛,现虽然床板和书桌较为整洁,但房间的四壁乌黑厚重,天花墙角甚至还留着几丝蛛网。
“这里是……哪里?”
泰尔斯艰难开口,只觉得嗓子干哑。
“刃牙营地。”
面具护卫走到木台边上,再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杯水。
“你睡了一天一夜。”
所以我们回来了。
一天一夜……
有那么久?
泰尔斯感激地接过水杯,浇灌着仿佛干烧起来的嗓子。
约德尔一边看着他喝水,一边抓住床边的一束绳子,轻轻一拉。
“叮铃铃……”
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铃铛响声。
“医生说过,你需要进食。”在泰尔斯疑惑的目光下,约德尔简单地解释道。
还不等泰尔斯反应过来,门外就隐约传来争吵与脚步声。
“铃,铃,那是铃!”
“俺誓听见铃响了!菲利希亚说过那是老爷们叫床……咳咳,叫仆人起床的方式……不,俺觉得这不是闹鬼……好吧,胆小鬼,我自己去!”
话语与脚步的主人显然很匆忙,途中还能听见不少意外而慌乱的碰撞声。
“砰!”
下一刻,随着房门被猛地撞开,约德尔的身影消失在空气中。
靠在床上的泰尔斯眯起眼睛,看着匆忙撞进门来,狼狈地维持平衡的男人。
这是个……士兵,穿戴还有些眼熟。
“你是……”
泰尔斯放下空水杯,疑惑道。
士兵好不容易维持住了平衡,在看到泰尔斯时面色遽然一变,先惊后喜。
“俺了个大草,泥性了!”
“泥终于性了!”
士兵操着一口浓重的西荒腔调,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马上狠狠咳嗽了几声,下意识地立正站好,换成传令兵特有的,较为标准的西陆通用语。
“我是说,尊贵英俊的殿下,看到您性了,我们刃牙营地上下都要感动死了!”
泰尔斯努力挤出的微笑一僵。
颇有些激动的士兵死死瞪着床上虚弱的泰尔斯,生怕漏了一眼似的,同时既生硬又机械地说出一长串话:
“咳咳,有您的淋漓——额,是淋漓还是莅临来着——我们那个,缝逼生辉……”
士兵说一句就低头一次,他的脸色随着偶尔露出的蹩脚修辞来回变幻,还伴着时不时的结巴:
“总之我们一定努力为王国守好边疆,看好荒漠,操好兽人,请陛下放心……糟糕,这好像是最后一段,咳咳……”
“那个,我和我的小队很荣幸得到您……我是说搞到您,不,是接到您……”
泰尔斯狠狠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错漏百出的欢迎辞。
“好的,谢谢你,士兵,我领会到你的热情了,”泰尔斯虚弱地指了指士兵的腰侧:
“剩下的稿子就不用再念了。”
士兵脸色一红,尴尬地把举到腰侧的那张写满字迹和图画的“小抄”塞进裤带里:
“那个,我们负责写信的书记官半个月前挂了……”
“这里只有你一个?”泰尔斯看了看门外,只看到一片昏暗的灯光。
正在尴尬的士兵一个激灵,连忙立正回话:
“还有怪火和灵刃——她刚刚换班,迷眼还没来——我们每隔半小时就要上来看一次,生怕您被冤魂索命,或者被想钱想疯了的灵刃偷偷钻进被窝给上了……”
泰尔斯挑起眉毛。
士兵话刚出口就感觉不对,脸色一变:
“抱歉,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慌乱地挤出笑容,双手无处摆放:
“我的意思是,尊贵英俊的殿下,我们一直精心照顾您,就把您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疼爱……”
他越说越糟。
精神疲倦的泰尔斯被他这么一通唠叨,反而精神了一些。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按住士兵剩下的话。
“我记得,你是蛇手,是个异能者。”
“是威廉姆斯男爵麾下的……新任队长。”
名为蛇手的士兵轻轻一怔,随即露出狂喜。
“啊,您记得我的名字!果然是尊贵英俊的殿下……是的,殿下,请记得我,我是,是威廉姆斯大人麾下的蛇手,我忠心耿耿,绝对没有过走私、偷税或者有组织犯罪的前科,被大人招募以来每天都在为王国流血流汗又流泪……”
正沉浸在又一轮“表忠心”状态的蛇手看见了泰尔斯沉下的脸色,连忙咳嗽一声,回到正题。
“本来男爵想要抓几个漂亮的妓女或者贵族老爷们的女仆来让您爽——咳咳,我是说服务您暖床什么的……”
“但您知道,营地刚刚平静下来,所以他让怪胎小……额,让我们光荣的星尘卫队第三突击队全队好好照顾你,疼爱您,让您舒舒服服爽爽,来了就不想走……”
泰尔斯头疼地伸出手,打断对方显然酝酿了一整天的长篇大论:
“谢谢,请去向男爵传达我的感谢,然后……”
王子勉强地笑笑:
“我有些饿了。”
蛇手愣了几秒,这才一拍脑门。
“噢噢,对,吃的!对,男爵从那帮老爷们儿手里抢到了不少……咳咳我是说贵族大人们向您和男爵慷慨捐赠了很多……”
蛇手眉飞色舞地说着,风风火火地冲出房外,留下一脸懵懂的泰尔斯。
“怪火!”
一连串的脚步声后,房门外隐约传来蛇手的呼喝声:
“把吃的送上来!别再自个儿偷偷——咳咳,偷偷,那个,偷偷‘检查’了!”
十几分钟后,重新关上的房间里,泰尔斯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瞪着蛇手刚刚送上来的食物。
他看着餐盘上小麦烤的白面包,燕麦粥,羊奶,甚至还有蜂蜜……
以及烧鱼,鸡肉,猪肉,还有不少北地都没有的调味料……
蛇手说,这是传说之翼从西荒贵族那里收缴来的?
泰尔斯叹息着,把一口肉汤送进嘴里。
唔,味道真好——跟蝎子和蜘蛛,还有血刺蜥比起来的话。
漠神啊,以后谁再跟他说什么西荒贵族地处偏僻土壤贫瘠,动荡险恶又穷又苦的话,他就跟谁绝交……
感受着胃部的逐渐充盈,泰尔斯对着空气问道:
“所以,刃牙营地后来怎么样了?”
他等待了几秒。
“后来,”虚空里传来约德尔嘶哑难辨的声音:
“威廉姆斯赢了。”
威廉姆斯,赢了。
泰尔斯咬住嘴里的汤匙,无奈地歪了歪眉毛。
哇哦。
还真详细。
就像他们初次见面,约德尔回答他“谁是我爸爸”时一样。
满口的外交辞令。
一想起曾经的事情,泰尔斯的嘴唇就忍不住上翘。
老天,他才多大啊,就开始怀旧了吗?
但泰尔斯随即想起了什么,情绪一沉。
“王国秘科呢?”
泰尔斯问得很隐晦,但约德尔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
“他们没有马,被迫徒步回来。”
王子松了一口气。
所以,快绳、小巴尼、贝莱蒂、塔尔丁、坎农、布里,还有萨克埃尔。
他们……
他的心情欢快起来。
“那真是充实而有趣的一天,不是么。”泰尔斯半开玩笑地道。
几秒后,空气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嗓音,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是的。”
食欲大增的泰尔斯痛快地干掉餐盘里的食物。
“对了约德尔,你的伤势……”
“已经好了,勿忧。”
空气里传来的回答无比迅捷,泰尔斯连话都没机会问完。
但这却让王子蹙起眉头。
“好了?”
泰尔斯放下咬了一半的面包。
伤势……好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约德尔曾经为他挡下三根歹毒致命的弩箭,身受重伤。
他们就此分别。
之后的事情,泰尔斯不再知晓——王子的使命催促着他前往北方。
一去六年。
过往的记忆与莫名的惆怅齐齐涌上他的脑海。
六年。
泰尔斯的笑容消失。
他沉默了一会儿。
“约德尔,这些年,你还……好吗?”
空气里的回答依旧简短:
“好。”
泰尔斯轻轻点着头,嘴角微弯。
是啊。
还是那个他。
缄言,沉默,惜字如金。
那个曾经的面具护卫。
不是么。
想到这里,泰尔斯突然话锋一转:
“你认识萨克埃尔,对么?”
这一次,空气里的回答过了好几秒才响起,充满莫名的感情:
“很久,以前。”
泰尔斯皱起眉头,他的语气充满担忧:
“他说,你的面具,那是王室的秘宝之一。”
房间里很安静。
没有回答。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回过头,看着昏暗狭小的室内,依旧没有看见任何活人的迹象。
等不到约德尔回话,泰尔斯只得叹息着追问:
“他还说,使用那个神奇的面具,是有代价的?”
又是足足好几秒的沉默,到泰尔斯忍不住想再开口的时候,面具护卫的声音传来了:
“没事。”
“每个人都有要付出的代价。”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却充满未知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