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迪思厅,下午,公爵的书房。
“你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是么?”
听见问话,书房里的泰尔斯抬起头来,带着淡淡的疑惑看向眼前。
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她随和地坐在对面,面貌沧桑却气质典雅,随侍在她身后的修女不过十六七岁,佩戴面纱,站姿严谨。
她们两人袍子上的落日徽记映出暗金色的反光,居然格外贴合闵迪思厅兼具古典与新潮的内饰风格。
唯一不对的是,基尔伯特正端坐在房间另一侧,面色不善地望着泰尔斯的客人。
就在刚刚,当马略斯面无表情地,把这位落日神殿派遣的授课老师领进书房后,基尔伯特就在后脚急匆匆地赶来,望着老妇人的眼神充满讶异和警惕。
“我知道,这是神学课。”
泰尔斯对基尔伯特送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试探着称呼眼前妇人的头衔:
“梅根……祭祀?”
老妇人梅根却摇了摇头,依旧面带微笑。
“不,你不知道。”
梅根笑着指了指头顶,笑容随和,却眼神恭敬。
“你以为你在这里只是出于授课的安排和传统的需要,但事实上,无论你坐在这里,抑或我来到此地,这都是神的旨意。”
祭祀女士的声音带着特有的神秘感。
神的旨意?
出于礼貌,泰尔斯勉强一笑。
好吧,好吧。
几天来,少年一直好奇他的神学老师会是什么样子,毕竟他从小到大直接接触过的神职人员少之又少:乞儿时代碰过的冥夜司役热情过人神经兮兮,落日修士悲悯虔诚气场十足,而在北地的皓月祭祀们则清冷难近,拒人千里。
但现在看来……王子的神学课上,似乎也没有意外。
泰尔斯在心底里轻声叹息。
祭祀的话还在继续:
“落日见证,我们的命运,早已在冥冥中相牵。”
言罢,梅根脸色一白,随即低下头,在手帕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妮娅……”梅根面露痛苦。
泰尔斯微微一惊,但侍立在祭祀身后的年轻修女似乎早有准备,神色沉静的她立刻熟练地掏出一个盒子,取出几粒药丸,侍候着年长的梅根就水服下,舒缓着她的急咳。
泰尔斯跟基尔伯特对视一眼。
十几秒后,梅根的咳嗽才渐渐平息。
“抱歉,落日要我经受病痛的考验,以洗涤出更好的自我。”
她收起手帕,带着歉意对泰尔斯道:
“这本是女神的仁慈恩赐,无可厚非,却是连累你一起受罪了。”
女神的仁慈恩赐?
泰尔斯只能礼貌地笑笑,摇头表示没关系:
“只要您健康就……”
但不等公爵多说几个字,完全从咳嗽中回复过来的梅根就闭上眼睛,表情感激地轻舒手指,做了几个快得看不清的祈祷式,口中念念有词。
“我之谨戒,落日知晓。”
连带着戴面纱的年轻修女,也在手忙脚乱地收起药盒后跟着做祈祷式,看上去很是虔诚。
神棍。
被赌上话头的泰尔斯心有讪讪,默默给出这个评价。
泰尔斯心有戚戚地望了一下远处的基尔伯特,企望从他那里收获一些认同感,但基尔伯特依旧只是面色凝重地望着前来授课的老女祭祀。
这可不多见。
做完祈祷式的梅根注意到了泰尔斯的眼神,便回头看向基尔伯特。
“您不准备离开么,卡索伯爵?”
年长的祭祀面带微笑,语气随和,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两人是多年知交。
直到基尔伯特轻哼一声。
“按照之前与教会的通信,”卡索伯爵的回应不怎么客气:
“王子的授课老师应是宣教部的斯蒂利亚尼德斯副主教,他是我多年的朋友,学识渊博,信仰诚挚,很适合为学生解惑开道。”
梅根闻言知意,不以为忤:
“但来的却是我?”
基尔伯特眯起眼睛:
“据我所知,落日神殿内,祭祀与宣教两部互不统属:大主祭统领前者,接引神谕,聆听神旨,大主教则领导后者,处理俗务,管理教会。”
基尔伯特的语气颇不客气,让泰尔斯也皱起眉头:
“从什么时候起,神圣的李希雅大主祭,也对为贵族授课这种宣教部的世俗事务感兴趣了?你们教会内,泽农大主教他知晓吗?”
祭祀和宣教两部,互不统属?
泰尔斯突然现,作为神的仆人,落日神殿似乎也没那么简单。
然而梅根依旧笑容如故,轻轻吐出几个字:
“陛下知晓。”
那一刻,基尔伯特和泰尔斯的面色齐齐一变。
只见梅根祭祀维持着不知是礼貌还是虔诚的笑容,闪动手指再做了一个祈祷式:
“落日意旨从来神秘,乍看出乎意料,细究却必有道理。”
“希望伯爵你不要介意。”
她身后的修女连忙跟上祈祷式,与祭祀保持一致。
基尔伯特抽了抽嘴巴,像是很不习惯这样吃瘪。
只见前外交大臣闷闷地抿了几秒嘴,这才悻悻地道:
“我会向复兴宫求证的,嗯,也许还附上我的一点建言。”
梅根祭祀释放了一个“欢迎”或者“请便”的笑容。
泰尔斯也皱起了眉头。
基尔伯特哼了一声,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那我想,宽容的落日女神,一定也不会介意我在此临时旁听殿下的课程,分享神恩?”
“丽芙·梅根祭祀?”
梅根祭祀只是弯了弯嘴角,未置可否。
她仅稍稍一停,便不再理会基尔伯特,而是正面朝向书桌后的泰尔斯。
“所以,关于神,泰尔斯,”年长的女祭祀温言道:
“你了解多少?”
那一瞬间,泰尔斯的记忆一个激灵。
一个久违的悦耳嗓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把他带回过往。
【当你想起神灵,先会想起什么?】
泰尔斯恍惚了一下。
“是殿下,泰尔斯殿下。”
基尔伯特带着敌意的不满抗议把泰尔斯拉回现实,只见卡索伯爵不快地对梅根祭祀道:
“请用尊称。”
梅根则不以为意地笑笑:“当然。”
但女祭祀的眼神却直勾勾地盯向泰尔斯,等他回话。
关于神……
少年咽了咽喉咙,确认自己不是在龙霄城的某家棋牌室,这才悻悻地道:
“额,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叫——有个神,叫‘明神’。”
梅根面色不变,安静地等他继续。
泰尔斯努力回忆着过去六年所知晓的常识,无论那来自小滑头津津有味的唠叨还是《明神圣敕》里枯燥的古文:
“至高明神创造了世界:砰地一声,天地分离,太阳狱河遥遥相对,在它们的夹缝之中,万物生灵逐渐成型。”
但随着他的精力被回忆分散,王子的语气也越来越随意:
“然后,然后明神就下班了——我是说,休息了——最早的诸神开始接班,我所记得的好像有皓月、冥夜、群山、牧海、漠神、丰收、凄风……”
泰尔斯挠了挠头:
“当然,来头最大的还是‘圣日’埃罗尔,据说他就是太阳本身,算是明神的亲儿子吧……”
室内响起基尔伯特重重的咳嗽。
“无妨,”出乎意料,梅根祭祀只是温言开脱,毫无被冒犯的意思:
“一点道听途说的幽默戏言,不会影响我们对神的敬畏。”
原本停了一下的泰尔斯这才扬了扬眉毛,偷偷对基尔伯特挤出一个作怪的眼神:
“从那之后,圣日身为神,统领诸神,替它的把拔代班,保佑万物……”
“我们的世界就被冠以埃罗尔之名……”
“后来,灾祸降世,终结之战,‘大裂沉’之后,埃罗尔也跟他爸爸一样失业——咳咳——休息了,他的女儿就接过职责,与其余诸神一同看护世界,就是落日女神……”
嗯,没错。
所以,在泰尔斯看来,配上世界历史后,从远古帝国的明神公教,到最终帝国的圣日教会,再到现在星辰王国的落日神殿,埃罗尔世界里,帝国一脉传承下的“明神-圣日-落日”的经典神话,可谓一段与帝国版图休戚相关的惨痛家族企业史:
神一代艰苦创业,终成大拿。
神二代崽败爷田,中道崩殂。
神三代惨淡经营,破产在——咳咳,好像我自己就是星辰王子来着——复兴在即。
大厦倾颓,辛酸悲苦之余,不知怎么地,竟还有些莫名的大快人心。
顺便一句,当泰尔斯把以上观点总结出来之后,埃克斯特负责教授历史课的皓月神殿教士脸色不佳,一边的里斯班摄政却听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
泰尔斯用菜市场砍价的口气讲完了以上的话。
他笑眯眯地看向面色古怪的基尔伯特与陷入沉思的梅根祭祀。
“你了解得不少……”
梅根祭祀眼神沉静,似乎在思考。
“谢谢。”
泰尔斯耸了耸肩。
“……却不尽详实。”梅根淡淡说完她的话。
当然不尽详实。
事实上,这些唬人的神话传说,大部分是一个眼镜女孩和一个不会死的恶魔人告诉他的。
嗯,也许还得感谢某位为他的巨龙王后搜集了大量藏书的、鬼知道现在在哪的北地先王。
“所以你相信神吗,泰尔斯?”
梅根祭祀重新开口,双目炯炯有神:
“你相信我们在此相遇,是神的安排吗?”
泰尔斯挑挑眉毛,向前外交大臣望了一眼。
这一次,他在基尔伯特的表情里收获了期盼已久的认同感,后者甚至毫不掩饰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对吧?
但泰尔斯毕竟还是王子,无论这堂课所面对的人有多无聊,至少他要在表面上维系王室与神殿的关系,保证双方的默契。
王子清了清嗓子,面色重回严正:
“我当然相信落日女神的……”
“不,你不信。”
梅根冷冷地打断了他。
只见年长的女祭司直直地望着他,目光逼人,脸上的皱纹在此刻格外显眼:
“你既不信那些荒谬的神话传说,也不信经过认证的教会经典,更不信如落日这样的神灵理应是我们的主宰与信仰所在。”
泰尔斯顿时一愣。
梅根祭祀轻哼一声,眼神清亮而语气肃穆:
“你宁愿相信这是政治是谋略是斗争,宁愿相信我们在此相聚,是落日教会为了影响王室,为了影响未来国王而采取的措施。”
“就像那边满脸不屑,却要硬装严肃的卡索伯爵一样。”
远处,原本还翘着嘴角饮茶的基尔伯特哽了一下。
啊?
“你们,跟此世绝大多数因为手握薄权、地位略高、小有见闻、学有稍成,就自以为是,面上毕恭毕敬,背地不以为然的高位者们一样……”
“不信神。”
“藐视神。”
这话说得太直白狠辣,不留余地。
泰尔斯不得不收敛笑容,基尔伯特也放下茶杯。
梅根的语气极为冷漠,就连身后的修女也感受到了那股气场,在不安中瞥向王子和伯爵。
“所以,你也就不会懂得活在一个有神的世界里是什么感觉,不会懂得神与信仰给世界带来了什么,不会懂得真正的信徒们是如何生活的。”
面无表情的梅根重新望向泰尔斯,与他对视。
“你更不会懂得,若怀抱虔诚去了解神与信仰的世界,究竟会让你现什么。”
那个瞬间,泰尔斯感觉略略一窒,好像此时此刻,对方才是这个书房的主人。
他深吸一口气:
“我……”
“那么,你的世界就永远缺少了一部分。”
梅根似乎并不顾忌对方的权位,丝毫不给公爵说话的机会:
“这很糟。”
她身体前倾,直视泰尔斯的双目。
“非常糟。”
仿佛要穿透他的瞳孔,直刺他的内心,拷问他的灵魂。
“非常,非常,非常糟。”
她的声音低沉,目光冷淡。
泰尔斯的表情也沉了下来。
他坐在书桌后,沉默了好几秒钟,这才缓缓推开手边那本为了这堂课特意找出来的《落日使徒行传》。
基尔伯特想要缓和一下不太友善的气氛,但他刚刚出第一声咳嗽,泰尔斯就开口了。
“所以,你要怎么办?”
只见年轻的星湖公爵同样不闪不避地对视着落日女祭祀那逼人的双目:
“如果我不信神,你们会怎么做?”
泰尔斯笑了笑,摊摊手:
“烧死我?”
这话说得室内一静。
梅根祭祀皱起眉头,细细打量起泰尔斯。
几秒钟过去了。
只见梅根冷哼一声,语气不善:
“是的。”
这次轮到泰尔斯一愣。
搞,搞什么?
侍立着的小修女紧张起来,没见过这般阵仗的她,不无惊恐地望向错愕的星湖公爵,似乎害怕位高权重的他一怒之下就要话“拖出去宰了”似的。
基尔伯特的咳嗽声突然高亢起来:
“咳咳,殿下,那个今天……”
但这一次,卡索伯爵那不合时宜却迫不得已的打断没有奏效。
只见梅根祭祀神秘地笑了笑,第三次无视了基尔伯特,补充上未说完的话:
“……在很久以前,是的。”
此话一出,泰尔斯紧起来的眉毛旋复一松。
拜托,讲话不要大喘气啊。
只见女祭祀缓缓靠上椅子,语气重新变得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