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忍住看向马略斯的冲动,心里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洛萨诺笑笑:
“我任职于财税厅,是以长住永星城。若您有闲暇,殿下,不妨来东城区的寒宅一叙。”
任职于财税厅……
身居要职,难怪啊。
洛萨诺转过头,看向马略斯:
“托蒙德,你也一样,哥洛佛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马略斯淡淡微笑:
“荣幸之至。让我带您进去?”
“当然。”但这还没完,洛萨诺出人意料地转向旁观不出声的D.D:
“还有,丹尼·多伊尔,对么?”
“劳烦您跟令尊提一句,不要再向财税厅送钱了,我们不能收,就算收了,也没法跳过他今年的土地清算和查税。”
多伊尔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最后离开之前,洛萨诺重新看向泰尔斯,认真道:
“希望您知晓,殿下。”
“我们永远忠于王座,忠于九星冠冕。”
于是乎,洛萨诺·哥洛佛和马略斯一起离开时,泰尔斯和多伊尔齐齐松了口气,感觉从某种气势里解脱了。
D.D轻哼一声:
“我说什么来着,啧啧,管钱的。”
是啊。
而且……
泰尔斯忍住向侧后方转头的欲望。
但显然,有人忍不住了。
“喂,僵尸,你不说点什么吗?”
多伊尔好奇地看看哥洛佛子爵的背影,转头看看他的同僚:
“那可是你长兄,还是领主,更是管钱的,要是我就赶紧屁颠屁颠……”
哥洛佛猛地转头!
他的一双利眼直刺D.D,寒冷如冰。
多伊尔心中一慌,连带着被夹在中间的泰尔斯也一僵。
哥洛佛冷冷注目了D.D几秒,这才缓缓开口,一字一顿:
“我,在,执,勤。”
多伊尔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哥洛佛这个样子,他呆了几秒,这才强颜欢笑:
“好,好,好的……”
哥洛佛这才回过头去,对呆看戏的王子微微点头。
多伊尔向旁边缩了一下,向泰尔斯释放了一个委屈的眼神,不忿地扁扁嘴。
但泰尔斯已经没空去管他们的互动了。
王子接过水杯补充着水分,他的视线越过门厅,越过卫队们组成的防线,望着外头人头攒动、马车来回的盛景,心知接下来他只会越来越忙碌。
而他却已颇感疲累。
提前到场的这几家中央领的实封封臣,表面上没有十九贵族那么飞扬跋扈,但泰尔斯应付起来,却感觉比六年前的国是会议还要耗费心力。
但他不能休息。
按照基尔伯特的嘱咐,疲累之余,他必须更加细心谨慎地注意自己的仪容、礼节、动作、笑容、身姿,以及谈吐。
“六家。”
泰尔斯掰着手指数着家族,吸引了两名亲卫的注意:
“帕特森,艾德里安,巴尼,多伊尔,史陀,哥洛佛……”
“如果我这几天的历史课没上错……中央领内在名望、历史和实力上,能与这六大家族相媲的,似乎还有那么几个?”
泰尔斯百无聊赖地看着厅外的来宾们被慢慢分流,分别引导到合适的入口和位置,却还有不少人在经过正厅时忘记礼仪风度,试图踮脚探头,一窥究竟,只为早点见识到王子的风采。
“没落咯。”
多伊尔顺口接上泰尔斯的话,口吻懒散,显然他也颇有不耐:
“虽然‘七侍’只是个圈内说法……但是在我刚记事那会儿,直属王室,还有着实际封地、得以世袭的贵族,中央领足足有八九家,底下还有更多排着队想挤上来的。”
八九家……
“直到……”
多伊尔耸了耸肩:
“你知道,二十年来,有的空余头衔却封地尽丧,有的家大业大而入不敷出,有的历史悠久却子孙不肖,有的毁于战火一蹶不振,有的行差踏错失去爵位,有的血亲内斗分裂衰微……”
泰尔斯静静听着,哥洛佛皱起眉头。
“到如今,名实相符,能勉强够得上‘璨星七侍’这个蠢称谓的,也就这么六家了——素质还参差不齐,你也看到了,有快进棺材的,有孤儿寡母的,有大权在握的,有阴险小气的,还特么有见了面就要嚎哭下跪……咳咳……”
随口八卦的多伊尔意识到什么,及时地结束了话题。
泰尔斯久久不言。
在想清楚什么之后,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之后的十几分钟里,需要王子出面迎接的来宾越来越多,但几乎都是泰尔斯六年前就耳熟能详的拥王党人,甚至是御前会议里的新贵:
现任财政大臣,“钱袋子”裘可·曼亲切地询问王子的适应程度如何,数学课的进展几何,学政大臣就趁势插话提起今年中央领官僚考试的经费问题;
军事顾问“大兵”梭铎·雷德刚刚拍着胸脯子向他保证,王国在荒漠的行动将带来西荒领又一个十年的安宁,后脚赶来的农牧大臣就面色严肃地给他讲穷兵黩武的坏处以及军事行动对生产的破坏,论证战利抢掠与安心耕牧所带来利益的不对称性;
管理铸币厂的加尔斯男爵刚刚热情地邀请星湖公爵前往参观王国的“财富之源”,最好能再听听他们被陛下驳回的货币行计划,王家银行的监管大臣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不礼貌地插进对话,强烈建议泰尔斯以自己的名字开户建账,作为王家银行有历史性意义的第三千位尊贵的贵族客户……
这期间,泰尔斯迎来送往,卖笑万千,只觉得脸都快挤麻了。
说实话,他宁愿回到六年前的龙血之夜,去面对气势汹汹的五位大公。
难怪,难怪印象里某家大贵族的族语,是“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然而就在下一刻,随着一架马车驶来,前庭排着队的贵族们齐齐一静。
一位壮年的贵族步下马车,在老仆的陪同下走向闵迪思厅。
贵族们的声音再度鼎沸,士兵和卫队们不自觉地站得更直。
“D.D,去看看,”好不容易有时间喘息的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又是谁来……”
但泰尔斯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厅外,那位壮年的贵族举止优雅,却气质随和,睥睨间偶有威严。
他每走一步路,都会耐心地跟向他问好的低等贵族们点头回礼,毫无架子却又自有风度,让人心悦诚服。
泰尔斯愣住了。
这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哈,我知道,那可是大人物,他经常短住王都,身份可……”
多伊尔正要说下去,却见泰尔斯突然抬手,止住了他。
泰尔斯表情复杂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客人,看着对方衣袖上的家族徽记。
花开三瓣,其色各异。
来客踏上台阶,在廊柱间露出标志性的微笑:
“闵迪思厅果然名不虚传,珍宝无数,价值连城。”
他一边签名,一边微笑着对身侧的老仆道:
“我真希望,能早那么六七年来到这里。”
贵族的眼中掠过几道带深意的光芒。
“那就好了。”
老仆只是安静点头。
下一刻,壮年贵族抬起头,在卫队们让开通路后,直直跟泰尔斯打了个照面。
毫无预兆,毫无遮掩。
泰尔斯与对方的眼神在空中交互。
原本麻木得吊儿郎当的多伊尔一个激灵,感觉若有寒风掠过。
他变了。
泰尔斯神情平淡,他默默地望着来宾,暗暗忖道。
他的气度更老成,更自然,更……
王子轻搓着手套。
他变了。
来宾也面不改色,他静静注视着泰尔斯,心下了然。
他的眼神更锐利,更坚定,更……
来宾轻眯眼神。
那一瞬,偌大而热闹的闵迪思厅,像是只剩下他们彼此。
但是……
泰尔斯与来宾同时释放出友善的微笑,如有默契般同时举步,向着彼此迎去。
那又怎样?
于是,在无数目光注视下,闵迪思厅的主人与客人如久未相见,却肝胆相照的旧友一样,热情而畅快地步向彼此,两只手掌在空中狠狠相遇!
“欢迎啊,公爵大人!”
“久违了,王子殿下!”
泰尔斯感受着对方毫不收敛的雄浑力度,同样不客气地放开狱河之罪,肌肉力!
两只手掌在空中微微一颤,表面上风轻云淡。
闻讯赶来的马略斯看到这一幕,微微蹙眉。
泰尔斯和客人的目光再度在空中交击一个回合,随即双双化出友好的笑意。
公爵呵呵一笑:
“叫我詹恩就好。”
王子同样善解人意:
“泰尔斯。”
下一刻,两人再度默契地相视大笑,以握住的手臂为中心,抱住彼此,另一只手环扣住对方的后肩。
泰尔斯突然现,自己仅仅比他矮了半个头。
不知何时起,对方那曾经遥不可及的高度已经不再是障碍。
在外人看来,泰尔斯王子和詹恩公爵相交莫逆,经年未见却倾盖如故,奔向彼此的同时,恨不得彻夜点灯,抵足相谈。
然而,只有抱紧彼此,头颈相贴的泰尔斯和詹恩知晓,那一刻,他们的感情是多么真诚。
“我就知道,北地人拿你没办法。”
詹恩在耳边低声开口,语气诡异。
“是啊,”泰尔斯缓缓回应,同样带着深意:
“就像血族。
看不见的角度里,两人扭过头,在近乎亲吻的距离上,侧瞥了彼此一眼。
詹恩眼神冰冷,如有霜降。
泰尔斯目光锋利,直刺内心。
“欢迎归来。”南岸公爵,詹恩·凯文迪尔轻声咬字。
九芒星。
“劳您久等。”星湖公爵,泰尔斯·璨星淡淡冷笑。
鸢尾花。
下一秒,国度里举足轻重的两人一触即分,松开彼此。
恢复了完美而温暖的笑颜。
昭示着这个时代里,王国上下最值得人们骄傲的——团结与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