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东五所位于御花园以东,东六宫之北,也称北五所。原本是皇子居所,后来逐渐转变,用以安置如意馆、寿药房、敬事房、四执库和古董房,成了内务府的一个分支。
颂银要去的是如意馆,如意馆属造办处,那里平时专事收集西洋玩意儿,现在用来陈列绘画。也不光是陈列,馆内有一帮很出色的画师,皇上的龙袍小样就出自那些画师之手。
如意馆里供职的绝大多数是太监,太监这号人最会趋炎附势,远远见她进了大门,狗摇尾巴似的赶上来,就地打一千儿,“哟,给小总管请安了,您吉祥。”
颂银笑了笑,“我来瞧纸样子,今儿要拿了请万岁爷预览的,绘好了没有?”
掌事的应个是,“早预备好了,不敢耽误了工期。您来瞧,两件金龙褂、两件蓝芝麻地纱袍、一双青羽缎皂鞋,全照礼部陈条上写的样式定制,没有半分偏差。”说罢又一笑,“原该我们给小总管送去的,倒叫小总管跑一趟,罪过了。”
“没什么,来看一眼更放心,要是哪儿不对,好立时就改。”颂银扶着帽子,跟他进了二进的画室里。
画师们见了她都停笔行礼,她抬手叫免了。掌事的把纸片摊在日光底下请她查验,她俯身看,从尺寸到纹样逐个筛选,每要一套袍褂就得有十几个小样供选。其实龙袍定做无非在十二章上做文章,日月星辰、海水江崖,要做出不同的特色来,皇上也讲究新意。她看来看去,见一幅工笔的黼黻画得极好,抽出纸片上下端详,笑道:“下月斋戒,用这套错不了。”复挑出了另几样交给小太监,让他们卷起来装进画匣子里,好送到御前去。
事儿办完不多逗留,掌事的送出来,到木影壁前叫了声小总管,掏出个烟壶给她,说:“这是南阳带回来的鼻烟,我有个把兄弟跟着张将军定藩,上月探亲给我捎来的。我知道您府上什么都有,未必瞧得上咱们的小玩意儿,可礼轻情意重,请小总管一定代我转交佟大人。”
宫里也有人情往来,不管怎么样,巴结好上峰总没有错的,太监们是人/精儿,更是深谙此道。
颂银不太愿意接,笑着推辞,“这怎么好意思的,您还是留着自个儿用吧!”
“别介,”掌事的说,“您不要就是瞧不上我。您也知道里头缘故,要没有佟大人提携,我这会儿还在下三处刷马桶呢,哪儿有我的今天呐!咱们做太监的没出息,手面小,您别笑话我。这点小意思是我的孝心,您不替我转交,我还得再跑一趟,多费手脚不是!这烟越新越香,时候长了受潮,东西就糟蹋了。”他双手捧着往上递,“您瞧,您还是收下吧,回头坏了多可惜呀。”
他说手面小,其实一点都不小。颂银自己不玩鼻烟,但在内务府供职,市面上什么东西什么价码,她心里都有数。再者说家里老太太、太太和姑奶奶们都抽兰花烟,烟市上的门道她也知道些。这南阳烟,小小的一撮要好几百两银子,如今的太监头儿都肥得流油,送起东西来也不含糊。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你要是死活不拿,他会以为你真看不起他,嫌他的东西来路不正,这条路就断了。颂银只得接过来,拱了拱手,“那我就代家父先谢谢孙掌事的了。”
孙太监笑成了一朵花儿,“该当的,千万别言谢。您一谢,我的孝心就糊了。”说着把她引到馆外,塌腰垂手,恭恭敬敬地又打一千儿,“小总管您走好。”
颂银辞出来,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军机值房里早散了议,皇上这会儿应该在养心殿。
白天的紫禁城不设门禁,各处四通八达。穿过御花园进西一长街1,往南走一程子就是遵义门。遵义门是养心殿的偏门,从这里进去就到养心门。她迈进门槛肃容整理衣冠,递了牌子等通传,这时候倒可以静下心来站一阵子了。皇上接见的时候没有定规,如果手上无事,半柱香就传见,若是正忙,等上一个时辰也是有的。
颂银没什么烦恼,毕竟十八岁的女孩儿,也喜欢这阳春时节的天气。她知道永寿宫的西府海棠正开得繁盛热烈,世人都说海棠无香,却不知西府别具一格。那两株树有了年头,树杆长得既粗且壮,一到花季争相开放,闭眼细闻,空气里带着隐跃的甜味儿,丝丝缕缕,浓淡得宜。
内务府的做官生涯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从容不迫,有时她也惆怅,让玉和桐卿在家养猫逗狗的时候,她没那个闲暇,整天都得在衙门里忙。现如今没有成家是这样,等将来有了家业也还是这样。所以有人登门提亲,从来没她的份,别人也忌讳,姑娘家整天和爷们儿混在一起当差,妇道不知守不守得住,更别说伺候男人,在婆婆跟前站规矩了。她的衔儿不像夫贵妻荣的诰命,占个名头空吃一份饷银。她是实打实的女官,手里有权,男人们来看值得敬畏,然而也只是敬畏,做妻依旧不够格。就比如今天豫亲王对她衣着的评价,“女穿男装,乱了章程”。
她低头看看,她的曳撒其实和男人的不一样。她是雀鸟莲枝团花,还有成簇的牡丹妆点,哪个男人穿得那么花俏?说到底叫他们不痛快的是她的职务,千百年来女人都被男人压着一头,他们觉得女人就该太太平平相夫教子,见识短有见识短的好处,爷们纳多少房小妾也不敢吱声。像她这样抛头露面的,不好驾驭。就算是个旗人姑奶奶,也还是受人嫌弃,被认为邪行。
正伤嗟呢,里头有人出来传话,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养心殿总管陆润。他是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虽然是个内臣,却很受待见。颂银对他的印象一向很好,觉得他比谭瑞正气得多,将来掌印传到他手上,宫里应该是另一番新气象。
陆润是瘦长个儿,净身的缘故,比一般人更白净,看上去也更羸弱。他脾气很好,温和有礼,但不显得过分谦卑。他的礼数是种恰到好处的自矜,自矜里深藏着他的骄傲。据说他是书香门第出身,因为祖上获罪抄家一贫如洗,迫不得已才净身入宫的。所以他和别的内侍不同,他读过书,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那种味道。
皇帝的日常行程有一定规律,散朝后通常是南书房、军机处、养心殿。颂银递牌子大多在养心殿,所以和陆润有过几次交集。他待人接物有种不急不慢的温存,见了熟人未语先笑是他的习惯,今天也是一样,掖着两手微微躬身,“皇上传佟大人觐见。”
颂银颔致谢,不需多言,颇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他在前面引路,她在后面跟着,不过将至正殿前他回了回头,轻声道:“万岁爷不太高兴,佟大人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