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姗姗来迟的富察福晋见状失声尖叫,一个府第里的女人,总有人心智足,有人缺根弦儿,董福晋属于后者,富察氏属于前者。董氏明刀明枪上阵,里头也有她的功劳,天天在耳边上念秧儿,挑唆得她怒火烧心,等颂银送上门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想寻衅出口恶气。结果没打着人,把自己先弄趴了,有意晚到的富察氏因此渔翁得利了,见董氏倒地,她大喊起来,“了不得了,出人命了!”
众人都慌,乱哄哄找太医,把人抬进了殿里,那位富察福晋一面叫妹妹,一面回头对颂银道:“董福晋年轻,说话有得罪之处,佟大人看在万岁爷面上应当海涵。她是有位分的人,您怎么能这么对她呢!”
颂银起先也心慌意乱,毕竟出了事,大家脸上都不光彩。可听富察氏这么一说,反倒冷静下来,这就是女人们的心机,一个豫亲王府,目下不过两位福晋就这么闹法儿,一座皇宫几十的嫔妃,要是进去了,又是怎样的勾心斗角?她不愿意平白受这个冤屈的,只是暂时得先瞧董福晋的情况,这时候死了,不管怎么样都没她的好处。幸亏府里太医善诊治,拿银针在人中和虎口上扎了几下,她猛地一颤,倒上气来了,众人说好了,醒过来就好了。
然而醒过来,一睁眼睛骂不动,那眼神恨不得插她几个窟窿。颂银放下袖子拂了拂衣裳,转头对王府管事的和如意馆笔帖式道:“你们预备着,回头万岁爷恐怕要传,把刚才的来龙去脉一字不减、一字不添地回禀上去。董福晋是有身份的人,先前这样真吓我一跳。我有罪过,我去找皇上请罪,两位福晋筹备着吧,随时会有册封的旨意过来的。”
她不愿意再逗留,这事够她恶心个三天三夜了。她和新君算不得有瓜葛,莫名其妙被他的福晋羞辱了半天,最后她还得认错,为这事负荆请罪,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自己坐在轿子里,转不过弯来,掖着帕子不停擦泪。进了东华门先回内务府,她阿玛一看她蔫茄子的样儿,手上筹备的登基大典撂下了,先来看她,驱身问:“闺女,怎么了?”
她哽咽着说:“我今儿造了口舌业,险些害了一条性命。”
述明目瞪口呆,“就出去半天,怎么闯祸了?你骂街了?造什么口舌业?”
她把豫王府生的事和阿玛说了,抽抽搭搭道:“找我撒气,犯不上,我又不和她们抢男人。有本事看好爷们儿,别来祸害我才好。幸亏活过来了,要不我罪过可大了。”
述明对插着袖子感慨,“瞧瞧,低人一等就得被压死。人家是侧福晋,再坏也是个嫔,除非你当皇后,要不她们就能整治你。”
她站起来挺腰,“我苛扣她们的用度,我得报复她们。”
述明看着闺女摇头,一向厉害在嘴上,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这会子厉害,真到了那时候又自己劝自己,说算了,过去就过去了吧,永远学不会怎么挤兑人。
“什么都不说了,你差点儿害死人家的福晋,登门请罪吧。自己伏法比被人揭好。”
她磨磨蹭蹭往门上走,“我……有点儿怕,不想见他。”
述明说:“要不怎么办呢,我陪着一块儿去吧。”
她一听高兴了,“还是我阿玛疼我。”
述明兜天翻个白眼,“您往后别拿我那淡巴菰1随便送人,我就谢谢您了。”
原来他还记挂着如意馆孙太监送的那瓶鼻烟,因为给了容实,他当时不说什么,小心眼儿其实一直没忘记。颂银叹了口气,“回头我给您淘换一瓶赔您。容实也不爱鼻烟,就是我送的,他特别爱惜罢了。”
说起容实她就满脸的柔情,自己没察觉,她阿玛全看在眼里。背着手长长呼出一口云雾来,“那小子,九成有点儿傻。那天遇见我问好,问老太太好、太太好、叔婶好、桐卿福格一众兄弟姊妹好,连咱们家的画眉鸟儿都问着了,可太周到了。”说着又笑,“真是个实心眼儿。”
娶媳妇的时候低声下气都是应该的,颂银想起他的样子,心里就柔软起来。抬头见军机处到了,忙敛神站定,请太监进去通禀。没隔多久就见有人出来,却不是传话的太监,是今上本人。
父女两个肃容行礼,“给万岁爷请安。”
他点了点头,“起喀吧,有事儿?”
颂银看了述明一眼,支吾着不知怎么说才好,述明想了想道:“臣教女无方,颂银今早奉命上王府筹措建宫事宜,遇上了府里侧福晋,两句话不对起了冲突。侧福晋动手打颂银,是颂银的不是,没有挺腰子挨打,侧福晋打空,脚下不稳摔倒,险些没酿成大祸。臣到如今都后怕,等她回宫,即带她来给主子爷请罪,请主子爷责罚。”
述明说着,颂银已经跪下了,叩道:“奴才有罪,甘愿引咎辞官,以赎前罪。”
述明那一串话基本都是在给闺女开脱,颂银呢,到最后借题挥,想趁机辞官回家等着嫁人。皇帝瞥了她一眼,他穿着龙袍,肩挑日月,难道依旧收不住她的心吗?天色凄迷,他心烦意乱,转头对述明道:“她虽在你手底下,却早已经独当一面,到朕跟前请罪,还要你跟着?你回去,朕有话要和她私下说。”
述明应个嗻,呵着腰两手低垂,马蹄袖掩住了双手,却行退到一旁。偷偷掀起眼皮看,见他伸手拉颂银,那不知死活的丫头往后缩了缩,躲过他的接触自己站了起来。述明闭上了眼,心头鼓声大作,暗暗哀叹,这不开窍的,别得罪了圣躬,回头全家遭殃。
好在皇帝并不生气,收回手负在身后,转头往南书房去了。军机处人多眼杂,不是谈感情的地方,这回应该郑重和她商量商量以后的事了。
正大光明殿里乌压压的守灵人跪着,从乾清门上望过去一清二楚。他迈进门槛驻足看了会儿,回头又瞧她,她低眉顺眼跟在身后,他突然兴起一种希望来,要是一直让她绕着他转,其实也很好。
他脚下慢慢蹉着,她亦步亦趋跟随,他低声问:“和你起冲突的是哪位侧福晋?”
颂银说:“是董福晋,富察福晋其后赶来,没有公道话,净忙着敲缸沿了。”
她的语气怨怼,有种告状诉苦的味道。他喜欢她这样的语气,仿佛他们的心贴着,她愿意像对待容实那样,牢骚,说说她心里的苦闷。
他嗯了声,“你管她们做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人。”
颂银有些意外,抬眼看他,他负手前行,肩上披领镶紫貂,昂然舒展着,像张翅的海东青。正不知怎么回话的时候又听他说:“你这人嘴上不爱让人,究竟说了什么,惹得人家要打你?”
她红了脸,“是奴才口舌造业了,那些话……不提也罢。”
他牵唇笑了笑,其实是什么,她不提他也知道。只是想听她多说几句话,便装不知情罢了。他迈进南书房,把里头侍立的人打出去了,站在一个外人看不见的位置上替她打帘,让她进来。
颂银躬腰说不敢,自己接了帘子闪身进门,听他又道:“你不对朕说清前因后果,叫朕怎么判?过两天侧福晋就要宣进宫,回头封赏,指派寝宫,碍于面子,必定要向着她们的。你早早儿告诉朕,朕才好主持公道。”
她嗫嚅了下道:“也没什么,还是因为您大婚当夜去向不明了,福晋们对我有不满。再者……说我霸揽得宽,要不是女人不能三妻四妾,我把两个都收了房多好……”
她说到最后冷汗淋漓,他却扑哧一笑,“这位侧福晋有意思得紧,真敢说话啊!你呢?又说了什么,叫人忍不住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