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早就瞧见汪孚林在那边角门的屏风后头站着,因此悄悄溜到了另一个方向偷偷窥视。所以,在眼见得汪孚林翻书,指使小厮去送书,之后叶县尊又这么疾言厉色呵斥了一通,她忍不住轻轻磨了磨牙,嘀咕了一声一如既往地狡猾,随即就懒得在这儿继续看那无趣的戏了,脚底抹油溜回了后头官廨。虽说她还记得对汪家两姊妹的承诺,但第一时间,她还是不忘先去向自己最亲近的人汇报。
苏夫人正在指导叶明月手绘扇面,当小北闯进屋子,笑眯眯地复述了前头公堂上的情景时,叶明月已经习以为常,不过微微一笑,苏夫人却毕竟是第一次亲耳听到这样绘声绘色的描述,和信上看到的感觉更不相同。在一怔之后,她就笑着说道:“真是个有趣的孩子。要说那位汪老太爷和他可是有仇,他竟用这样的法子挡住了这一波比一波恶心的词讼,给老爷省却了老大麻烦。”
“这么起个头,各县衙门大约都会如获至宝地用这一招。毕竟,十停之中难有一停是真的,简直不胜其烦。”叶明月放下笔,看着笔下那扇面,有些窘地看着母亲说,“娘,我都说了,我在画画上头没天分】∧,……”
小北过去瞅了一眼,见扇面上那只大鸟确实画得有些惨不忍睹,她便帮腔说:“小姐有其他天分就行了……再说,画鹅不行,还能画花,画别的……”
“小北!”叶明月哭笑不得地叫了一声。见母亲似笑非笑。她赶紧将那扇面拿起来揉成一团丢在字纸篓中。老鹰都被她画成了鹅。还有什么好说的?
苏夫人深知女儿的优缺点,笑过之后也不为己甚。等到吩咐了叶明月去看看弟弟叶小胖,她见小北也要跟着溜,却开口把人叫住了:“小北,你之前虽说跟着明月,一块在我这儿学了些四书五经,但都是囫囵吞枣,倒是从不肯放下武艺。可你要知道。古来虽有花木兰梁红玉,甚至有带领娘子军的平阳公主,可要让女子上战场的时候,多半已经是国将不国的危急关头。更何况,你这本来就不是战场上的功夫。”
小北没想到苏夫人突然说这个,愣了一愣后方才低头说道:“我也没想上阵杀敌,可既然小时候跟着乳娘学过,后来又……我只是希望,如果有一身武艺,至少能够保护自己。也保护真正的亲人。”
“傻丫头。”苏夫人一把将她揽在怀中,随即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道。“真的遇到你爹那种事,便是有万夫不当之勇又如何?”
小北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把下巴搁在了苏夫人的肩膀上,随即用双手抱住了她。可紧跟着听到的话,却让她一下子浑身僵硬。
“到歙县这么久了,你也跟着明月去过徽州府衙。”苏夫人顿了一顿,用不疾不徐的语气说道,“连我都能打探得到,想来昔年旧事,你也应该都打听过了。
小北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老半晌方才低声说道:“是,我早就都听说了。”
“那西园和北苑呢,你就没回去看看?”见小北沉默不语,苏夫人便拍了拍她的肩头,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若是你家兄长还是不肯承认你这个妹妹……”
“我本来就不稀罕他们承认!当初我是跟着乳娘翻墙走了,可我总不比他们丢脸!”小北一下子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怒色,“一个听到家里人都下狱了,关键时刻丢下爹的灵柩自己跑路;一个母妹遭奇耻大辱却不知道开解劝慰,反而还累得她们早死……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这么多年,那些义士还知道奔走,可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这么多年了,你就改不了这性子,当初你乳娘油尽灯枯的时候把你送来我这儿也是,就像是炸毛的小猫,浑身是刺!”
苏夫人摇了摇头,随即摩挲着小北的额头,一字一句地说:“你娘当初选择嫁给你爹做妾,我没法认同她这想法,可你这话说得好!若你真是死了心,反正我被人当妒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到时候就说你是老爷的庶女,流落在外接回来,因为怕我嫉妒,老爷一直没说,所以就把你当成丫头使唤。如今我终于被老爷说通,就给你上了家谱,还了名分给你。日后不用等回宁波府,就把你嫁了,也不用看叶家那些人脸色。”
见小北先是瞠目结舌,随即慌忙连连摇头,苏夫人就正色说:“你不要忙着摇头,听我说完。那时候你家中被围,你跟着你乳母逃走,你那嫡母和一个未嫁的嫡姐却含屈忍辱,赤足过堂受审下狱,虽得人营救最终出狱回家,可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她们回去之后没多久,便先后莫名其妙地病故了。你那乳母当初也许是忠心护主,也许是为了你不受辱,可毕竟有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些周遭风言风语如刀似剑,归宗之后一切听凭长辈,你一个女子丝毫自主也没有。”
“我……”小北张了张嘴,却只觉得喉头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很想说自己那时候不过九岁,根本就只知道跟着乳母翻墙逃窜。她很想说自己流落在外的时候,最想念的便是家。她很想说自己每逢做噩梦的时候,想到的全都是被锦衣卫带走后就再也没回来的父亲。可最终,她能做的只是无言流泪。
“错的是那个心胸狭隘卑鄙无耻的徽州知府何东序,错的是那些赶尽杀绝的御史言官,错的是……反正总不能怪你一个九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