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叶大炮!
汪孚林对于这虚晃一枪,然后直捣黄龙的话术大赞一句,然后成功看到谢廷杰的目光倏然变得无比严厉,并且一下子越过他往后射去。如果可以用形容词,那么,此时此刻这位提学大宗师的眼神,应该和刀子的效果差不多,因为他倏忽间就听到背后传来了辩解声。
“大宗师,真不关学生的事,学生那时候只是向您介绍了几个地方,渔梁镇是……”
“渔梁镇是本宪自己要去的是不是?你是对本宪介绍了好几个地方,但在城外的,仅此一处。你想来猜到了本宪的心意,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之内,生员云集,兴许会有不少认识我的人,而渔梁镇既然是在城南一里外,想必不会有人认出我,也能听到更多的消息。更何况,本宪在酒肆二楼看到金宝的时候,原本并没有这么快认出来,是你提醒了一句。你也只不过就见了他一次,隔得又是这么远,你怎么就断定得那么准?嗯?”
身在高位者就是如此,一旦自己认准的事情,那么就会一追到底,除非能够有人横空出世,用另一件事把他的目光转移过去。奈何,监生熊悍显然不≌,具备如此本领,在谢廷杰的怒瞪之下,他徒劳地想要躲藏那犀利的目光,慌乱之下正要开口把事情一股脑儿全都推出去,突然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宗师,段府尊,叶县尊。歙县竦川汪老先生求见。”
熊悍本来已经打算吐露实情了。可听得汪家人来了。他顿时为之狂喜,立刻闭紧嘴巴二话不说。
但是,同样为之狂喜的,还有汪孚林!他只是借此赌一赌某种可能性,没想到人真的来了。不管来的是汪尚宁还是汪尚宣,有他和叶钧耀的珠联璧合,今天非得竭尽全力,把人拖下水再说。叶钧耀受够了。他更是同样受够了!
尽管汪尚宁不是副都御史很多年,不是布政使巡抚很多年,可身为如今歙县致仕回乡闲住者中,昔日官阶最高的人,在场三位官面上的人物都总得给个面子。尤其是当汪尚宁拄着拐杖进来,却还弓着身子向他们一一躬身行礼的时候,不论是心中只隐隐有些猜测的谢廷杰,还是早对这位歙县头号乡宦心存忌惮和厌恶的徽州知府段朝宗,又或者是早就腻歪透了的歙县令叶钧耀,都少不得欠了欠身。
强龙不压地头蛇!
在府学门外提出求见的时候。汪尚宁能够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四周围人群中那种种视线。和从前竦川汪氏的人现身人前时。收获到的敬畏不同,这些视线当中竟然掺杂着猜忌和轻蔑,这是他苦苦经营名声这么多年来,最难以忍受的。所以,尽管汪尚宣和汪幼旻都请求随他一块进来面见大宗师等人,他却把他们全都丢在了府学门外,让他们好好领受千目所视千夫所指的滋味,然后反省反省。
尽管已经一大把年纪,复出的希望也仍旧渺茫,可他依稀想起了当初为封疆大吏时,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的年代。他可是在多地任所入了名宦祠的,岂能畏惧汪孚林这一区区小辈?再说,他还有杀手锏!
所以,这会儿,他看也不看那个不断偷眼瞥看自己的监生熊悍,也没有留意把母亲玉娘掩藏在身后的金宝,甚至瞧也不瞧汪孚林一眼。他拒绝了有人给自己搬来的椅子,咳嗽一声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宗师提督学校,府尊和县尊乃是父母,老夫虽曾在朝廷,如今不过一介乡民而已,不敢当座位。这一次大宗师不辞辛劳从南直隶到徽州府,合六县调考于府学和县学,本是一大盛事,却不曾想坊间沸沸扬扬,竟有所谓考题泄露的传闻。”
汪尚宁突然重重一顿拐杖,那沉闷的声音顿时回响在知新堂中:“我徽州人杰地灵,读书蔚然成风,何尝生过这样丢人现眼之事?依老夫看来,不过是三五小儿自以为是,有人乘虚而入,这才闹出了事端。大宗师若是信以为真,一再追查不休,非但耗日持久,影响了其他各府的岁考,而且,朝中多有好事之辈,不干实事,却只知道胡乱咬人,到了那时候就得不偿失了。这只是老夫的一点小小见识,还请大宗师三思。”
刚才这知新堂中到底生了什么,汪尚宁一无所知,所以,在他看来,自己这一番让谢廷杰息事宁人的劝解入情入理。叶钧耀纵使是出于一己之私,怂恿谢廷杰大肆追查无限株连,段朝宗一时不察也被绕了进去,可只要把这一层利害剖析清楚了,谢廷杰总该明白过来才是!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角余光就瞥见汪孚林微微笑了笑。而这时候,叶大炮就接了他的话茬:“汪老先生说的,正是府尊和下官之前竭力劝大宗师的那层意思。奈何大宗师光明磊落,一身正气,硬是要挖出害群之马来,甚至为此不顾惜自身。大宗师,您看汪老先生也这么说了,之前那犯事之亲随既然已经拖出去刑责,刚刚这监生熊悍既是可疑,回国子监革掉功名,如此便算杀一儆百,如何?”
汪尚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得知汪孚林一家人跑来府学讨公道,来得太过匆忙,完全是在不明敌方情况的时候一头扎了进来。这个菜鸟县令竟然没有因为事涉汪孚林便煽风点火,火上浇油,而是力劝谢廷杰息事宁人!此时此刻,他面上纹丝不动,心里却生出了几分懊悔。那懊悔不仅在于自己的轻敌冒进,更是因为他在养病期间,没有嘱咐汪尚宣祖孙安分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