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甘龙默不作声,心中却是冷笑不已,他没想到自己这个得意弟子竟是如此天真,竟然还妄想通过朝野之声,让嬴渠梁放弃变法之念想。
更天真的是,还要自己振袖出声、仗义执言!笑话,若是自己是这样的人,只怕早就为秦出公殉葬去了,如何还能端坐着朝堂文臣之首数十年?不过只以他对孟坼的了解,这样的话决然不是孟坼能说得出来的,想必在孟坼身后,不知有多少孟西白三氏的族人在出谋划策。
老甘龙虽在暗地里讥笑这些人的愚昧和天真,然而却不能写在脸上。人老成精如他,自然知道这些老贵族的支持对于自己的重要性,若是没有他们的支持,老甘龙恐怕也无法在这上大夫的位置上安之若素的端坐。
微眯着眼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因为身怀众人,而紧张得微微有些颤抖的孟坼,沉吟了片刻,眉梢稍展,旋即一番说辞便涌上心头。
“你当真以为君上敢对你孟西白三氏动手?”老甘龙忽然蔑笑一声,淡淡的说道。
孟坼惊觉似的抬起头来,望着老甘龙,颤声道:“老…老师,何…何出此言?”
“你孟西白三氏族世代领兵,族中子弟悉数入我大秦行伍之中。如今秦国军队中有多少三家的直系或者旁系族人,你不知道,难道君上他也不知道么?”老甘龙又眯起了眼,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或许也的确是如此,至少他看样子很想置身事外,“既然如此,他可以不顾忌朝堂上的压力,难道还会不顾忌军队中的压力么?”
“可是…”孟坼反复思量片刻,迟疑道,“可是万一君上他罔顾一切,非要强行推行变法的话,又该如何?”
甘龙忽然有些后悔收下这个学生了,忍不住厉声低喝道:“难不成你以为君上会做第二个出子么!”
听到这句话之后,孟坼浑身剧震,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而脑门上的汗水如同雨滴一样落下,看得出,他如今是惶恐到了极点。
也无怪乎孟坼如此不安,甘龙口中的这个出子说的是嬴渠梁的父亲秦献公之前的一代秦国君主——秦出公。秦出公是秦惠公之子。惠公死出公即位,时年不过才二岁,便由其母亲小主夫人主持朝政,可是小主夫人实在不懂得如何处理朝政,便开始重用宦官与外戚,结果弄得民怨沸腾,史载出公治下“群贤不说自匿,百姓郁怨非上”,结果出公即位的第二年左庶长嬴改发动政变,并将出子和太后沉到渭水溺死,迎灵公太子公子赢连回国即位,也就是秦献公嬴师隰。
可以说秦出公时期,大概算得上是秦国吏治最混乱的一个时代,但是要将秦国的衰落都算在这个不足四岁便被溺死的娃娃君主身上,并不公道。确切说来,秦国是自秦厉共公之后,一直到秦出公在位,这么一长段时间内才开始逐渐衰落的,其间大臣专权,数易君主,国政不稳,这才使得一度无比强盛的秦国沦落到屡屡为三晋之兵欺凌的地步,因而嬴渠梁即位之后,在广发的求贤令上才会历数厉、躁、简公、出子这几代秦国君主之失。
而如今甘龙蓦然提起出子这个被大臣废立的秦国国君,内里的含义毫不掩饰的跃然与言谈中,而这样的事情也难怪会吓得孟坼身如筛糠。
送走了依旧是有些惊魂未定的孟坼,老甘龙吩咐下人紧闭大门,今日不再见客。当然想来也不会再有客人来访,只怕今晚孟西白三氏里有多少族人又会为自己刚才所言争论不休,不过那些也不是自己需要操心的了。
“父亲。”一个面色清秀的男子来到甘龙身边,小心翼翼的朝他拱手行礼道。
“成儿啊。”老甘龙瞥了来人一眼,忽然开口说道,“去取两碗酒来。”
“是,父亲。”甘成转身走出屋子,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是心中却是有些疑惑,父亲一向甚少饮酒,今日如何来了兴致,难不成与刚才来过的孟坼有关?
不多时,甘成便端着两个陶碗和一壶秦酒进到屋内。
“坐吧。”老甘龙依旧微眯着眼端坐在屋内中央的方案便,也不看自己的儿子,开口说道。
甘成依言坐下,给父亲和自己一人倒了一碗酒,然后便默然聆听父亲的教谕。
老甘龙只是轻抿了一口酒,微微蹙起眉,俄而缓缓松开,满是皱纹的脸上竟是浮起一丝笑意,干枯的手臂缓缓搭在膝上,静静感受那一股灼热之气在腹中窜动。然后缓缓开口,给自己的儿子讲述了三件自己经历的往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