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已过,一年的春秋夏暑就这样过去,因为太后大丧,直到元宵时后宫中也只置办了一场家宴。云倾原本打算在凌霄殿宴请后宫嫔妃,但是刚到了日子,凌烨轩却突然将地点改为了建章宫。
建章宫,已经被封锁了数月,没有人清扫和打点之后,开门便扑开灰土的气息,原本金碧辉煌的四壁和猩红地毯,还有汉白玉石阶上的那些形态各异的瑞兽图腾上沾染了一层厚厚的蜘蛛网,仿佛已经沉寂了数百年。
内务府派遣宫格和太监前往打扫,但是有些人却因为知道太后死得不寻常而吓的哭泣起来。而云倾也明白凌烨轩临时改变宴请地点的意思,他要用建章宫的冷清和诡异警告后宫所有的嫔妃,策反和篡位的罪过是她们不能承受的。
而效果显然也达到了,元宵时,皇城上空小雨淅沥,寒意逼人,大殿内外,华灯灼亮,轩烨国承袭了中原最古老的节气,因而即便下着雨,但是皇城四周的湖中却还是放满了宫娥许愿的各式华灯,蜡烛摇曳,在湖中悠悠荡荡,也算得上时一道别有风味的景致。
建章宫也是一样,虽然金柱上的黄金菱花壁灯都已经被撤下,却悬挂起了各式的八角美人图腾的灯,下侧挂垂着雕刻着镂空汉白玉和系着的明黄的穗子,夹杂着湿意的寒风吹来时,摇摇晃晃,在冷清的大殿内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一顿饮宴,寂静无声,石阶上之上,云倾坐在凌烨轩的身侧,目光扫视石阶之下,只见那些衣裳华丽紧俏的宫妃们身体略显颤抖的饮用茶酒,甚至连挟菜得手都微微颤抖,四周,更是寂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只有大殿外淅淅沥沥的细雨声。
一个多时辰的饮宴,没有歌舞,没有庆贺,而凌烨轩更是连一句话都吝啬的给予这些久居深宫,望眼欲穿,却只为能见帝王一面,偶然承宠的嫔妃。而在宴席散尽的时候,帝王更是漠然起身,将这个残局丢给赵公公和一旁侍候的蛮儿,言称自己饮醉了,要云倾搀扶回凌霄殿休息。
于是,云倾只能起身搀扶走路都有些摇晃的凌烨轩踏下层层汉白玉石阶,出了建章宫,同上龙辇,丢下大殿内的满腹哀怨的众多嫔妃,缓缓的离去。对于后宫的女人来说,帝王的举手投足都牵动着她们的心魂,而凌烨轩这么做,足以是在这些年纪不大,但却看遍了后宫凄凉风霜的女人们身上的伤口上又撒了把盐。
天上的雨渐渐下得密集,却能在寒冷中让人嗅到一丝早春的气息,一路行过几处亭台湖波,只见华灯在水中荡漾,映照湖面波光,光影斑驳,也因雨水和寒风的吹动都旋转飘动。
“一年了”凌烨轩在龙辇内懒倦的依靠在云倾的怀中,将略带灼烫的侧容依偎进云倾纤细的手掌内,慢慢的摩挲,亲昵而低沉的叹息了一声。
“恩,又一年了”云倾淡淡的云倾,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又一年了,半个月前,凌烨轩已经暗自定下让凌烨云前往齐国治理,可是却因为寿王病体沉重而而暂时耽搁了,这段时间她虽然不再过问这件事,但是赵公公连日来,里里外外,张贴皇榜请江湖上神医悬赏入宫为其治病的消息,云倾却无声的看在眼里。
凌烨轩似乎已经下了决心,非要将凌烨云送走不可。对外,凌烨轩对于满朝文武言说,将寿王送去齐国后便召回冷战天,因为将军夫人即将临盆,无可拖延,可是对内,凌烨轩对她处处警惕,甚至不容许她踏出凌霄殿一步。
对于凌烨轩的做法,云倾觉得恼怒,甚至不想理会这个他,可是当那一句‘朕最怕的就是你会离开’这一句话萦绕在耳边的时候,云倾却又突然心软了。
因为凌烨轩的怀疑不是没有证据,也或许他早就掌握了七年前她和凌烨云的点点滴滴,只是,他将这些事情都埋藏在了心底,就如,太后收买赏金杀手前往相府欲要索取云倾的性命的事情一样。他,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不知道的,因为黑衣探卫布遍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但是,他却总是选择将这些隐秘的一切压抑在心底,然后,在触动了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些已经积满了灰尘的怒火也随之爆。
可是凌烨轩究竟知道多少?她跟凌烨云在七年前的为了准备对付太后,而私自幽会于霓裳宫的事情,他又是否已经知晓?她不知道,也猜测不透,可是,心里却莫名的慌。
凌烨轩听着云倾淡淡的语气,睁开深邃的眸子凝视她的精致的面容和略带沉思的琥珀色眸子,突然抬起手,抚着她的面容,低哑的声音带着几分邪魅,道:“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云倾低头,对上凌烨轩那双似乎可以透彻一切的漆黑眸子,不禁有些想闪躲,但是随后却浅浅一笑,道:“臣妾在想,国舅的夫人快要临盆了,当初王馨瑶是想嫁给皇上的,却被臣妾给阻拦了,如今即将做了冷将军的夫人,臣妾无论如何都要带着厚礼去探望探望”
凌烨轩轻笑,俊美而刚毅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戾怒和警惕,也许今日他的确饮多了,身上泛着惊人的烫,神色也异常的温柔。
他慢慢的坐起身,将云倾拥入怀中,用微冒起的胡渣作恶一般的在她的脖颈上摩挲,惹得云倾忍不住的娇笑,但是他却捉住她的手腕,不容许她逃跑,低沉的声音带着沙哑:“相信现在将军夫人应该是感激你的,若是七年前,她当真入了后宫,现在必然已经憔悴得瘦骨嶙峋了,岂能有现在的风光?”
“皇上是在损臣妾呢,还是在夸赞臣妾?”云倾挑眉,只觉凌烨轩是在奚落她。今日,她也饮了不少杯,却不是因为要庆贺什么,而是气氛太过压抑,让她想喝酒。
凌烨轩也应该是如此吧,建章宫是太后居住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他肯定是难过的,而她又何尝不是?是她端着毒酒前往赐死太后,那个场景,或许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太后争斗了半生,若是对付的是别人,或许早已经成功了,只是偏偏撞上的是她。
“当然是在夸赞了,朕的皇后那么小就已经能够将所有窥视朕的女人都阻挡在外,为其另觅良人,实在是深得朕心,七年来的孤寂中,朕每次回想起往事,也就觉得那一次是快慰的……”,他的声音有些模糊,有些沉稳,随后慢慢的抬起云倾精致的小脸,幽幽的看着她,薄唇邪魅一笑,炙热的唇覆上了她的,沙哑的声音带着懒倦:“婉儿,你这是在诱惑朕吗?”
云倾长睫一煽,如同受惊小兽一般的从他怀中逃开,但是却又再次被他圈住,他低低的笑着,带着浑厚的低沉,但是薄唇却从她的脸颊上缓缓的下移,而后哑然的道:“明日朕让赵安和蛮儿跟随你出将军府,顺道为朕也准备一份贺礼,朕知道你想家了……”
凌烨轩放开云倾,气息有些粗重的说道,随后吻上她的额头和眉眼,带着几分倦意的道:“婉儿,朕想给你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可是你究竟要什么呢?婉儿,你究竟要什么呢?”
凌烨轩的双眼瞌起,再次慢慢的依靠在云倾的身上,却是枕在了她的双膝上,此刻的他不像一个帝王,倒像是一个迷惘的孩子,浑厚低沉的声音慢慢的呢喃着,带着浓郁的酒气,清醒却又似真的醉了,令人看不透他的真实……
第二日清晨,云倾驾临将军府第,因为事先没有派人前来通报,诰命夫人和王馨瑶以及王夫人听到府邸外的家将进来禀报时,都吓得全身颤抖,急匆匆前去迎驾。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不知凤驾下临,失了礼数,不曾出门叩迎,还请皇后娘娘恕罪”叩地说话的是王馨瑶之母,当朝臣相王言平的夫人。
“都起来吧,将军夫人身怀六甲,诸多不便,这些繁文缛节也就都免了”云倾踏下凤鸾,看了一眼叩拜在地上的三名女子和几名面色诚惶诚恐的丫鬟,淡淡的说道。
“谢皇后娘娘”众人起身,王夫人和诰命夫人二人略显吃力的将挺着极大肚子的王馨瑶搀扶起来,一个托着腰,一个在旁看紧,似乎生怕有丝毫闪失,就磕碰到了她一般。
王馨瑶已经不再是七年前她所看到的那个娇羞清瘦的少女,而是一个出落娇美的少妇,精致的小脸也因为这段时间的休养而渐渐的丰润起来,只是眉宇之间有一丝隐匿的忧伤,如同化不开的浅愁一般。
将军府中,朱红圆钉的大门开启,百丈有余的青石地板在初升的红日下闪烁着威严,当初皇帝下令为冷战天建造将军府邸的时候,就是以天下第一战神,兵马大元帅的名号让工部策划,所以今时入眼的将军府,的确有着浩大荡气的气势,巍峨高耸,回廊曲折幽深,亭台楼阁别有风情,站在大门前抬眸一望,那酷似宫殿的瓦角飞扬,一抹金色朝晖撒于其上,泛起粼粼金光,入院不多远,就看到一池碧青的楼台湖水,上面还浮着去年寒冬的薄冰,几尾艳红的鲤鲸跃起,荡起几许涟漪,随后又沉浸在湖底。
一盏茶的功夫,云倾在王夫人的指引下入了客厅。王夫人约摸四十来岁的年纪,但是锦衣玉食和丈夫的仕途稳畅却让她红光满面,连同身姿都显得风韵犹存,她客气且恭敬的道:“臣妾等人不知皇后娘娘清早驾临府邸,所以不曾准备,还请娘娘莫怪”,说罢,招来两名丫鬟,上了好茶和府邸中分外别致的点心和水果。
王馨瑶在诰命夫人的搀扶下,唯唯诺诺的站在云倾的身侧,显得有些举措不安,随后在一旁的丫鬟在太妃椅上铺设的柔软的狐裘软垫后,才迟疑的走过去坐下,却因为肚子而无不得不后仰,身子几乎般躺在上面。
云倾坐在主位上,看着王馨瑶那似有些大得惊人的肚子,端起茶水,淡然一笑,道:“李太医最近可有来诊断过?”,问罢,执起茶碗的杯盖,一阵幽香扑来,茶水之中竟然还漂浮着两朵被浸泡得嫣红娇嫩的梅花。
“回禀皇后娘娘的话,李太医最近来往得勤,昨个黄昏还来诊断过,也开了两剂药,说夫人可能就在这两日就要生产了,还说,夫人肚子大得惊人,应该怀得是龙凤子,呵呵”王夫人禁不住的喜悦扬在眉梢,甚至忘记了对云倾的惧怕,径自得意的笑起来。
云倾长睫微颤,随之饮了一口茶,唇齿沾染了几分淡淡的香气,她道:“就在这两日,那可要小心谨慎了,皇上已经传旨,相信冷将军再过十来日也应当赶回金陵了,这次冷将军率兵攻打南齐,可谓是马到功成,待大军进城之时,必然也要加官进爵,入朝受封,这样算来,也可谓是双喜临门了”
王夫人听闻自己的女婿为朝廷立了大功,似要加官进爵,顿时间脸上的笑意更为浓郁了,忙忙的道:“真的吗?那可真是太好了”,说罢,不忘提点自己的女儿,道:“馨瑶啊,您多有福气,我就说冷将军是天生的战神,而且那孩子也是脸冷心热,你呀,总是这般畏畏缩缩的……”
“咳……”王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诰命夫人就轻咳了一声。王夫人顿时止住了话匣子,仿佛这才想起来皇后还在一般,原本喜悦的面色呈现出了丝丝惶恐,神色也显得极为尴尬,她呵呵的笑了两声,随后道:“臣妾想起来,臣妾还有一些事情,夫人和皇后娘娘聊聊吧”,说罢,她有些急促的向云倾告退,离开了客厅。
“臣妾也告退了”诰命夫人也向云倾福身,而后缓缓的离去。
偌大的客厅内,只剩下云倾与王馨瑶二人,赵公公和蛮儿也都踏了出去,守卫在门口,而那些小丫鬟则是噤声不语,低垂着脑袋,退至两侧。
王馨瑶抬头望向云倾,眼底有着与七年前一样的惶恐,她艰涩的开口,声音婉柔而娇弱:“臣妾感激皇后娘娘今日前来探望臣妾,原本,娘娘诞下太子,理当是臣妾前往恭贺,可是臣妾这身子是在沉重,所以去了又怕给娘娘添乱,没有想到今日竟然让娘娘亲自登门……”
云倾淡然的一笑,道:“将军夫人多虑了,冷将军乃是本宫的兄长,如今他征战在外,夫人又即将临盆,本宫前来探望也是理所应当的,再者,当初这门婚事还是本宫亲自指婚,又岂有添乱劳烦之说,倒是本宫觉得对夫人有些愧疚”
听到云倾这么一说,王馨瑶起初有些愣怔,随之脸上的惶恐越加明显,她想要起身,无奈身子不容许,所以只能颤栗的道:“臣妾惶恐,皇后娘娘为臣妾指婚,是臣妾与家父此生的荣耀,娘娘岂有愧疚之理?”
云倾冷笑,王馨瑶不愧是大家闺秀,懂得如何变通,即便内心有再多的不甘,也不敢有丝毫埋怨,只能将起初藏在心底。
“时辰不早了,本宫也该回了,将军夫人好好休息吧,待平安诞下孩子之后,本宫再来探望”云倾淡笑着起身,打算离开。
王馨瑶见云倾要离开,吓得面色都白了,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她赶忙吃力的抚着椅边起身,呼吸也显得有些急促的道:“皇后娘娘留步”
云倾停下脚步,疑惑的转身看她,只见她吃力的咬紧牙齿,断续的道:“皇后娘娘,臣妾七年前的确不该有非分之想,但如今既然已经嫁给了将军,必然恪守妇道,做好为人妻的本分,皇后娘娘才华潋滟,坚毅聪慧,胸怀沟壑,切莫与臣妾与家父这等草莽之躯一般见识,臣妾感激不尽”
说着,她竟吃力的想要叩拜在地,给云倾磕头。
云倾双眼微眯,王馨瑶的恐惧和战栗她看的清楚,可是她捧着肚子挣扎的叩拜的时候,云倾却陡然冷笑一声。而这声冷笑,则是让王馨瑶吓破了胆,也僵住了动作。
原来王馨瑶竟然以为她今日前来探望,是虚情假意,更是警告她七年前不该妄想嫁给皇帝的事情。所以她才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的说了刚才那一番试探却又表忠的话,打算探知云倾的心思,更让她放心于王言平和自己的‘安守本分’
“既然你认为本宫胸怀沟壑,你觉得本宫会在意你在七年前那所谓的‘非分之想’吗?,而且,你觉得本宫会将你的‘非分之想’记挂在心里多少年吗?”云倾冷冷的说道,而在看到王馨瑶的面色渐渐惨白之时,撇开双眼,道:“所以将军夫人就不要胡思乱想,还是调养好身子,为冷氏延续香火,做你所谓‘恪守妇道’的事情,其他的,就不必挂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