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将韩非的信件递上嬴政案头。
嬴政为了表示尊敬, 以双手接过信件,慎重拆开。
他在默读。
阅读的过程并不愉快, 以肉眼可见, 嬴政的眉头越皱越深,越皱越深,眉宇间形成了川字型沟壑。
显然, 信件中的内容一点都不简单,甚至可以说,很艰涩, 让嬴政心烦意乱。
但是看到最后,嬴政的眉头却忽然松开了,他无奈道:“真不愧是韩非子。”
只有饱学之士才能被冠以“子”的称呼,叶孤城的老师荀子作为一方大儒被称为荀子,而现在, 他的同窗韩非也因为写出的诸多精妙文章, 被称为韩非子。
他俨然是这一代法家的领头人。
这或许让叶孤城最为自豪的一点,比起不看重韩非的韩国,秦国显然是一个很适合对方的治学场所,灞下学宫中的无数场的辩论, 让他本来就深邃的思想变得更加完整, 在短短几年之中产出了无数曾经历史上不曾有的,更加精妙的言论。
他的才华,可以说是在秦国被挥到了极致。
法家的未来,已经改变了。
这份改变, 让秦国也更加壮大。
正是因为韩非在秦国的地位如此之高,嬴政根本无法忽视他的任何一封信件。
嬴政道:“叶师可知道这里面写了什么?”
叶孤城道:“自然是不知。”
信件被封得严严实实,而他也没有拆开过,怎么可能知道内容?
但他接着说了一句道:“虽然不知,却能猜测一二。”
嬴政道:“叶师就来猜猜,写了什么。”
叶孤城道:“无非是存韩攻赵之事。”
嬴政赞许道:“不愧是叶师。”
叶孤城道:“只要是了解韩非子的人,都能猜到。”
嬴政道:“那叶师说,我应该怎么办?”
他苦笑,就是韩非子这一封信,让他陷入了两难的境界,即使早就知道在决定攻打韩国之后,现在可以说是对秦国起引导作用的韩非子定然会反弹,因为他是个韩国宗室,一心向韩国。
当时在接收韩非的时候就猜到了这一天,但是真到了这一日,还是会犹豫踌躇。
嬴政道:“我要攻打韩国,又要韩非子的才华,如何两全?”
叶孤城喝了一口茶道:“事事两全,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如意事。”
以他看来,这件事是绝对不可能两全的。
嬴政道:“他已有殉国之志?”
叶孤城道:“自然。”
嬴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他又接着沉默一会儿道:“这封信,我就当没看过。”
留中不。
秦国的铁骑已经整装待,却迟迟没有接到韩国的国书。
秦使姚贾常年出使韩国,对这国家的气性心知肚明。
在韩安上台之前,老韩王对秦国厌恶得厉害,秦使若去韩国都城,只能落一个杀头的命运,前韩王在杀人上一点都不含糊的,根本不在乎这样会不会挑起两国之间的争端。
在早年的时候,他也算是一个还不错的王者,以术治为人称道,但是入了晚年却越昏聩起来,就算是本国的大臣尚且不能忤逆韩王的意思,更不要说身为他眼中钉肉中刺的秦国大臣了。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虽然韩王不好说话,却不代表姚贾什么都做不到。
姚贾以能说会道著称,在对韩国有了充分的了解之后秘密从秦国宫廷支取大量金钱,换成同等的宝藏与黄金,踏上了前往韩国的道路。
这样一个国家,远远不如秦国上下一心,就算是赳赳老秦,都有背叛国家之人,更不要说是韩国了。
以金钱以财帛动之,在之前几年秦国不会吹灰之力打下的韩国城市就是这么来的。
现在老韩王死了,新韩王虽然一开始有点复国之志,但到最后,也不外乎就是一个软脚虾,又有宗室的胁迫,并不存在与秦国硬拼的可能。
他几乎是对嬴政打包票,韩国定然会向秦国俯称臣,就为了宗室现在所拥有的一点身份。
他几乎可以猜得到韩国那些人的想法,既然他们都称臣了,那秦国就没有追究下去的可能,说不定还会因为他们的表现将其作为六国表率,给他们保留一块封地。
术治本身没什么问题,当年第一个开始实行这种治理方法的申不害就将韩国变成了强国大国,但是跑偏了的术治就不是智慧了,而成了脑洞,脑补。
想太多而且还想太好,这就成了韩国盲目自信的源泉。
他们怎么会觉得,秦国就要按照他们所想的做?
秦国又不傻!
他们现在所面对的,大概是战国七雄中最清醒的那一个了。
然而姚贾左等右等却没有等到韩国送来诏书,反而在他耐心几乎要被消耗殆尽时,听见了韩国集结军备的消息。
姚贾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
集结军队,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怂怂的韩国吗?
在确定了消息来源之后,二话不说,就上咸阳宫找嬴政请罪去了。
为的就是他夸下的海口。
姚贾道:“臣有罪。”
嬴政看着他道:“快快请起,卿何罪之有?”
这倒不是惺惺作态,他是真的认为,这件事和姚贾一点关系都没有。
姚贾到没有深受感动,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满意。
他这样老奸巨猾的狐狸,距离才入朝堂的愣头青高了50个lvl不止,愣头青们很容易被感动,他却不会。
甚至可以说,在王上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偷偷观察嬴政。
在看嬴政是不是真的值得托付的王者,是不是真的能够将自己超过一半的身家性命堵上去,就为了给这人卖命。
全部身家性命是不可能的,像姚贾这样的人,怕是永远都留着一手。
一半,这已经是非常非常高的比例了。
显然,嬴政所表现出来的礼贤下士,以及对臣子的信任,都是一个雄才大略开拓性君王应该拥有的品质。
不仅仅如此,他虽然对臣子信任,却不是盲目信任,万事都有自己的考量,对犯了根本性错误的人绝不姑息,可以说是雷霆雨露皆具。
仁慈与威严都具备,这样的王者,可以说是非常完美了。
他定然会名垂青史。
姚贾想。
他谢过嬴政的宽容之后又开始分析,仿佛准备将功赎罪,从韩国的□□势开始分析,到韩国人的通性,他们如果真的决定开战,那证明他们现在非常有底气,但是在他上次出访韩国的时候还没有这底气,这段时间内,定然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这变化虽然生,他们却没有察觉到,就很不应该了。
嬴政道:“黑冰台的人传来情报。”
他判断,姚贾可以知道这情报。
姚贾低头,只有一双耳朵竖着。
按理来说,黑冰台是直属秦王的情报机构,他们这些人是不能探听的,但是嬴政愿意告诉他,这就是合法的。
嬴政道:“韩国,在准备新武器。”
新军备?
姚贾花了一秒钟消化一下,然后原本并不存在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从脑门上挂下来了。
所谓的新军备,不就是新武器?
姚贾虽然前几年因为忙着出使韩国远离权力中心,但是他被吕不韦等人判断为是可以信任的那一类人,更不要说秦国制造新武器的动静太大,对于大部分的臣子来说,就算想不知道都不可能。
所以姚贾也是知道,秦国在制造新武器。
这倒不是说怀疑韩国人的创造力,或者说只有秦国人才能制造新武器,只不过,韩国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就处于自我放弃状态,你说他们现在忽然垂死挣扎,而且还兴致勃勃地制造武器是因为什么。
千万别说韩国之前只是想蒙骗他们,打草惊蛇,等到敌人轻敌之后再动手。
虽然韩国的宗室有一肚子歪理,总是拿出一些啼笑皆非的救韩要方,但他们却没有大智慧,甚至那些计策连小聪明都算不上。
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想到,他们得到的新武器制造方法与秦国有关。
这是目前为止有最大可能的猜测。
谁会把这种东西献给韩国?
姚贾不知道,但是他清楚一点,不管嬴政信不信任自己,总是在韩国到处乱跑,而且与他们大部分贵族都有交集的自己才是最有嫌疑的。
他做了一个相对而言还算是明智的决定。
跪下去,一言不。
聪明人知道,这时候装傻是没用的,但是大喊大叫“臣冤枉”又太不雅观,看上去还有做贼心虚的嫌疑。
还是默默跪下来比较好。
嬴政道:“卿这是为何?”
与之前关心姚贾时的语气一模一样,充满了关切。
但是这一次,比起上次的满意,站在臣子角度上的评判,姚贾的心情要微妙得多。
他在心中感叹道:这就是帝王心术啊!
虽然帝王心术是一个合格君主必须具备的,但备用在他自己身上,难免就有点恐惧了。
姚贾沉痛道:“臣,罪该万死。”
嬴政微笑道:“此事与你无关,何来罪该万死一说。”
与之前姚贾前来谢罪相似,但情节却更加严重。
嬴政道:“黑冰台传来情报,韩国所制造的新武器,确实与我国的武器有关。”
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所制造的是当年的未完成版,与秦国最终研究出来的庞然大物比起来,不值得一提。
但秦国出了内鬼,这件事是肯定的。
嬴政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他甚至能够猜测到,那内鬼到底是谁。
这件事情本来与姚贾无关,但是适当的敲打还是必须的。
嬴政想到。
这人虽然聪明,但近些日子却因为韩国的事情稍微有点膨胀,他的任务是用金银离间各个国家,虽然任务完成得不错,却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与甚至都没有在朝堂上的韩非非常不对盘。
韩非本人是有直接上疏秦王的权利的,这是秦国对不世大才重用的表现,之前有一次,韩非就上疏把姚贾骂了一通,说他带出去贿赂其他国家君臣的财宝其实是“自交”,有很大一部分落入了自己手中。
嬴政查了查,现姚贾虽然真的有一点财宝落入自己手中了,但是绝大部分还是用来完成任务的。
他是一个有人情味的王者,也知道不能对下属要求过于苛刻,即使知道姚贾德行为却只当作自己不知道,什么都没说。
但姚贾此人也是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知道了韩非把自己在秦王面前骂了一通,两人彻底交恶,似乎准备对韩非不利。
两人明明一个在朝廷上一个在学校里,隔空关系还差成这样,可以说是非常有水平了。
嬴政只是借着姚贾进宫找他的机会,顺便提点一下对方罢了。
并不是对他就失望了。
真要说失望,应该是对另一个人吧?
他想到这,嘴角带上了一抹讽刺的微笑。
以为把新武器的图纸给韩国就有救了。
呵呵。
他要让韩国看看,秦国与韩国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韩国的新武器制造,并不同韩安一开始想得那么容易。
按理说拿到了图纸就能制造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但问题,只有大图纸,没有细节图,想要弄出东西,其实还挺难。
如果制造者有想象力倒也罢了,韩国的工匠第一次接触这个,在看图纸的过程中,一群老头子连身在王宫中的恐惧都忘了,全身心的投入这份图纸之中,还时不时“哦”两声,表示自己深受震撼。
韩安在旁边看着,原本还美滋滋的,他以为这些工匠在这里哦来哦去那是已经知道了图纸中的精华所在,可以制造出来了。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等自己喜气洋洋地询问一句:“怎么样,可否立即开工?”
那些原本还深受震撼,恨不得立刻就把东西弄出来的工匠却回头对他道:“不行,我们试做结束,吃透这样图,还要不少天。”
韩安的笑容渐渐变形,他当时就傻了,图纸都给你们了,难道不应该是立刻就把实物给制造出来吗?
工匠因为得到了珍宝一般的图纸,解释的时候十分耐心。
因为韩安给他们的是大致图,而不是细节图,众多零件的大小他们都摸不准,要仔细尝试才能做出同图纸中大差不差的战车。
韩安道:“那要几天才能做出来?”
工匠一合计道:“最快15天。”
韩安心如死灰。
他心急如焚地等待了15天,终于看见了一辆威武的战车,推到空地上,十根□□连可以击碎厚实的石板。
他简直欣喜若狂。
之前还觉得没有救,现在有了这么强力的武器,还怕什么?
他心中升腾起一股自信,有了相同的新武器,他们同秦国,不也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了吗?
完全没有想到,在秦国还没有这新武器的时候,他们也照样被对方打个落花流水。
可以说是喜悦过头,智商掉线。
韩安道:“此物可量产?”
工匠道:“若有模具便可。”
韩安一算秦国可能对他们开战的时间到:“一百天内,能生产多少战车?”
工匠道:“最多五十架。”
韩安又道:“不是说可以量产?”
工匠道:“虽然可以量产,但组装战车也需要很长时间,还要制造能与战车相配的□□。
就算他们这些老将人组装得过来,秦国又有多少可以生产零件的铁铺?
他们国家已经分散到没救了好吗?
正常国家应该有的商铺,店,他们什么都没有。
生产条件可以说是非常艰苦了。
韩安出于无奈自我安慰道,既然他们的生产条件如此艰苦,秦国的生产条件应该也不怎么样?既然这样的话,那就制造吧!
嬴政:呵呵。
这世界上最怕就是人盲目自信。
黑冰台的探子混入工匠之中,清楚地知道韩国每一天制造武器的进展。
按理说,这种东西,应该交给可以信任之人秘密研制,秘密制造,但韩安光是劝说族老奋力一搏就已经耗费了很大功夫,要不是见到了新武器惊人的威力,他们说不定还不会同意。
当然,韩安在诉说的过程中下意识地隐去了这图纸的来历,说是一仙人在梦中送给自己,醒来的时候现枕头边上有图纸。
韩国众接受良好,毕竟这时代还是带一点神异色彩的,都是张良的学问是黄石公传授,不也被大众接受了。
而且,这听在韩国众人的耳朵中还有另一重意思。
神仙竟然托梦给韩王,这证明天不亡韩啊!
此乃吉兆。
韩国上下,其乐融融。
好不容易蒙住了韩国的族老,让他们终于不在一旁指手画脚,韩安却现,想要大量生产武器,现在的人还远远不够。
他之前找来的都是十分确定忠心耿耿于韩国,当了五代以上韩国人的工匠,但因为现在的韩国不仅七零八落还小的可怜,符合要求的工匠的数量,少到韩安难以想象的地步。
但要武器是真的啊,所以他只能放宽自己的要求,征集全国上下的工匠,只要家里没有人在秦国就可以了。
韩安认为这样,就能让秦国的人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可以说是非常傻白甜了。
秦国在各个国家都有很多探子,探子涉及各行各业,有的甚至在那个国家扎根,芽,结果,作为其他国家人的身份在非秦国的土地上繁衍好几代,但是每一代都是黑冰台的成员。
如果说纠结于为什么离开了秦国,却一心一意为了秦国服务?明明他们的后代并不是秦国人。
这只能说,老秦人的忠诚是刻在骨血之中的,能够加入黑冰台的,都是一辈子都不会背叛的人,选拔的条件十分苛刻,但也让秦王确定,分散在其他国家的成员,所传递来的情报都是真的。
这样的忠诚,只有秦国才能做到。
叶孤城当然也是知道韩国生的事的,不知他知道,嬴政知道,吕不韦也知道。
秦国曾经的三大巨头中,吕不韦同叶孤城都有休养生息的趋势,在朝廷上言的次数越来越少,吕不韦是感觉到自己的岁数越来越大,有意提拔有能力的年轻人上台,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要是他一直占据高位,却在年老之后提出的计策跟不上时代,就很糟糕了。
所以,他在有意隐退。
至于叶孤城,又是出于另外一种考量。
他想着自己在秦国说不定还要呆几年,反正时间越来越短是肯定的,如果他还作为主要参与者对秦国的政治指手画脚的,等到他离开之后,秦国的政治说不定会因为缺少一个指引人而陷入混乱。
更不要说他的容貌多少年没有变化过,虽然大家都默认他的不同寻常,他不是等闲人物,但是人老而不死视为贼,他顶着不会变老的容貌在朝廷上长久地占有一席之地,就算嬴政没有意见,其他人也会有意见。
不老,这实在是太恐怖了。
叶孤城现在手上就一个灞下学宫,非政治性的学宫让他看着就没有人提意见,至于朝堂上,他现身的时间越来越短,有什么事情都是直接通嬴政商谈,至于什么新现新启,则是通过公输家的人或者李斯等等其他路子曲折地递上去。
起码不让族老现,这些对秦国改变起到重大作用的事情,都与他有关。
他可不想如同某个被称为“大英政府”的男人一样,被人称为“大秦帝国”之类的。
历史记载,这样的人都没什么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