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些王文佐手下的将吏们多半也都明白,只不过有些察觉的深,有些察觉的浅,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没有人反对,更没有人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
但这一次不同了,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了,而且捅破这层窗户纸的不是别人,而是长安朝廷、天子,所有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是王文佐,还是大唐。曹文宗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至于他自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王文佐把自己从泥坑里翻出来,重新造就了自己,曹文宗甚至已经无法区分自己身上那些是本来就有的,那些是因为王文佐才有的。背叛王文佐和把自己剔骨去肉没有什么区别,而且他也相信沈法僧、贺拔雍、顾慈航、藤原不比等人也一样,这些人从王文佐那儿得到的只会更多,而朝廷和天子却无法给他们什么。
曹文宗回到住处,刚走进院子里,伍小乙就迎了上来,“老师!”他的呼吸有点急促:“您最好先看看这个!”他递上一封信:“倭国有急信!”
曹文宗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过信来,低声道:“但愿是个好消息!”
曹文宗展开信纸,他凑近旁边的火把:“活见鬼,怎么会这样?”
“老师,发生什么事情了?”伍小乙低声问道。
“少主人病倒了!”曹文宗神色凝重:“情况很不妙!”
“啊!”伍小乙咬了咬牙:“您说的是彦良陛下?”
“嗯!”曹文宗点了点头,王文佐在倭国的骨血虽然不少,但是能被曹文宗用“少主人”称呼的却只有一人,那就是王文佐和已经逝去的琦玉皇女的那个孩子。这个孩子身上同时流淌着王文佐和日本皇室的血脉,被倭人视为天照大神和大国主神两大神系同时庇佑之人,刚刚出生,便在数千名武士前杀白马盟誓,成为这些武士效忠的对象。可以这么说,王文佐集团在倭国的统治合法性,很大程度上就是来自于这个孩子的健康。
“彦良陛下发烧数日不退,二位夫人日夜不眠照看,第三天晚上才退了烧,但陛下的身体还是很虚弱!”曹文宗叹了口气“难波津和京都的寺庙高僧都在殿外诵读《佛说护诸童子陀罗尼咒经》,驱邪赶鬼,希望他能够早日康复!”
“那主上是否知道这件事情?”伍小乙问道。
“现在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应该也就是个把月内的事情了!”曹文宗盘算了一下路程,叹了口气:“还真是什么事情都凑到一起来了,哎,如果主人现在就在百济或者倭国坐镇该多好呀!”
“是呀!”伍小乙也叹了口气,他能够从老师身上感觉到那种无力,他看到曹文宗卷起信,赶忙低声道:“小蛮回来了,就在里面!”
“小蛮回来了?”曹文宗诧异的看着弟子:“什么时候?”
“中午左右!”伍小乙压低声音:“她变了很多,真的,如果走在街上,我肯定不敢认她!”
曹文宗推开房门,他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见到小蛮是什么时候了,今晚的她看上去分外迷人,她穿了一袭浅绿色锦缎掩胸,束发的金环镶嵌着玛瑙,淡黄色的披膊承托着她丰腴洁白的肩头,腰上系一条镶珍珠的织带。伍小乙说得对,她的确变的太多了!小蛮朝他无辜地眨眨眼,举起酒杯:“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老师您不喝一杯吗?”
“我可不这么觉得!”曹文宗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痛,他并不喜欢小蛮变成这样子,但他又能说什么呢?
“不,您应该这么想!”小蛮笑道:“金庾信死了,是您动的手对不?只有您有这个本事,能毫无声息的潜入这老贼的家中,夺走他的性命!这真是一个宝贵的礼物呀!”
“这不是什么礼物!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曹文宗叹了口气:“我知道金庾信当初可能与你父母的死有关,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小蛮,你应该忘掉这一切,找一个好男人当丈夫,相夫教子!”
“哈哈哈!”小蛮笑了起来:“找个好男人,相夫教子?老师您还真是会开玩笑?当初我离开长安,留在新罗的那一天起,就不可能了!我是新罗圣骨的唯一后裔,注定要登上新罗王位的女人!”
“你想登上新罗王位?”曹文宗吃了一惊。
“没错!”小蛮笑了笑:“你主人是想支持金仁问登基的吧?这与我并不冲突,王位足以容纳两人。只要他与我结亲便合乎了圣骨方能为王的传统,而且有我在他身边,不也是件好事吗?”
曹文宗心中咯噔一响,他没想到小蛮竟然能说出这样有见地的话来,与当初在长安时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只能先禀告主上!”
“行!”小蛮站起身来:“那我就静待佳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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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波津,宫殿。
大厅对于两位孤苦晚餐的人来说,显得过于空旷了,长影洒在墙上。一支火把悄无声息地熄灭,只余三支残留。李下玉默默地坐着,瞪向面前的酒杯,唇边美酒无味而酸楚。李素雯坐在对面,两人之间,原本属于王文佐的高位同厅堂里其他座位一般空旷无人,所有的仆人都躲在外面,尽可能离她们远一点,以免招来不测之灾。
宫殿的墙壁格外厚实,这里原本就是以城堡的标准建造的。但两人依然能够听到外间僧侣们的诵经祝祷之声。藤原不比已经发出命令,所有京都周围的神社、僧侣都要来人举行仪式,为彦良殿下的健康向神佛祈祷,但就连李下玉无法从外间的诵经声中听出一点关心和爱。
我不能责备他们,李下玉想,彦良的病又与他们何干?他们根本不认识这个孩子,不曾提心吊胆地看着他蹒跚的行走、奔跑、攀爬,骄傲和揪心成为密不可分的孪生兄弟;不曾听过他的欢笑;不曾微笑着看待孩子努力模仿自己的举动。她看着面前的晚餐:烤鳗鱼、牛肉萝卜汤、加了蜂蜜的豌豆羹、刚烤好的胡饼,却没有一点胃口。我真是个毫无用处的女人,李下玉心想,身为女人却没有自己的孩子,就连交给自己的孩子也没有照顾好,我是悲伤与尘埃的怪物,胸中空无一物。
“姐姐,你也吃一点吧!”李素雯小心的说。
“不用了!”李下玉摇了摇头:“我没有胃口,吃不下,一想到彦良这孩子,我就觉得胸口堵着,什么都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