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洲看着面前宽大的白玉桌案,表一阵变幻,心下纠结万分。
“我就吃一口!”他不顾慧圆和尚的连连示意,竟难得生出一分勇气。
“一口也不行!”白声音含糊地瞪了回去。
“走了。”
在崔元洲表犹豫,刚要继续开口时,一道心音悄然响起。
“我伤还没好,现在可打不过她,而且……”白术声音无奈:“你真要为了一口吃的,和人家打起来?”
“但这里的翡翠羹和百寿桃着实是一绝。”
崔元洲眼神不舍:“她一个人,也吃不完啊。”
小胖子努了努嘴,不甘长叹一声,最后瞥了白一眼,还是被满脸惊惶的慧圆和尚拖走了。
“你疯魔了不成?”
慧圆和尚恨铁不成钢:“神鸦宫的尹都几乎被一拳打杀了,你是几斤几两,敢去惹她?”
在一行人准备离去后,满脸泪痕的女孩子抬起头,她鼓着腮帮子,盯着三人中的白术。
戴莲花冠的少年道人依旧面色苍白,一副病容初愈的模样,他的羽衣早早被陈季子发出的纯阳仙火焚灭,如今却换上了一袭白衣。
白衣的少年道士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打了个稽首,神态从容。
女孩子眼珠一转,瞬间计上心头。
“等等!”
她腾得起,一拍桌案,杯盘碗盏都齐齐作响。
“拼桌,也不是不可以。”
“哈?”
耷拉着脑袋的崔元洲瞬间大喜过望,他也察觉到白的目光,瞬间会意,回扯住白术的袖袍,用力摇了摇。
“师兄……”崔元洲嘟着嘴,眼睛眨巴眨巴。
“呃……”
白术心头一阵恶寒,偏过脑袋,又把袖子抽了回来。
“来坐!来坐!”
白像小花猫一样眯起眼,一把将崔元洲攘去白玉桌案前,在她用力的刹那,崔元洲肩膀上,传出清晰的骨裂声。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慧圆和尚吓了一跳,忙不迭双手合十,跳到面色狰狞的崔元洲边。
“我也自己来。”
白术笑了笑,不动声色避开她的野蛮冲撞。
“贫道伤还未大好,姑娘推一下,贫道可能会吐出血来。”
“哼!”
白嘟囔一声,面色万分不善:
“人家是小姑娘,哪有那么野蛮!”
她转过眼,瞪了崔元洲和慧圆和尚,又偏过小脑袋。
白玉桌案之上,种种奇珍罗列,数之不绝。
恰似是,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
琉璃钟,琥珀浓。
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见崔元洲已是两眼放光,白两眼一翻,强忍着心头绞痛,故作大度地挥了挥手。
“吃吧,吃吧。”
她神态满不在乎,眼角却是微微抽搐。
见崔元洲如脱缰野狗般,再不顾体面,胡吃海塞时,白术见她的眼角又是跳了一跳。
“这棠楼是头蜃妖开的,滋味不俗,在陆洲上难得有这般风味。”
崔元洲吃得满嘴流油,又朝白术解说道:
“单单这万寿桃,便是大有来历。”
在他指尖所点处,是一颗人头大小,艳红的大桃子。
“这是以阳符境的大蚌妖为主材,用了层层秘药包裹。又掺杂了不少咒文和香料,在丹炉烘烤数十,才得来一颗,不仅能滋养,味道鲜美,还能略微提升寿元。”
提升寿元?
白术心头一楞,他望了一眼,却并不动筷,只是转向一旁闷闷不闷的白。
女孩子脸上泪痕依稀,眼睛也肿得像桃子,像是被人狠狠揍了顿,哭了一场。
“姑娘……”
白术迟疑开口:“贫道可有甚长处,能为姑娘效劳?”
“你……”
正托腮的白一楞,她转过小脑袋,满意地打量白术几眼,赞许点点头。
“我要嫁人了啦。”她突然叹了口气。
“嫁人?”白术一楞。
“陈幽之,那个长得像蛇的死人脸,听说他爹亲自去南华宫提亲,我娘已经答应了。”
白绝望摊在椅子上:“果然,我果然是被捡来的吧。”
“陈幽之?陈季子的弟弟?”
白术心头思忖,脸上微微皱眉。
那个面色惨白的极致的少年人,给他的感触,总不似善类。
而这时,听到两人的对话,一直埋头苦吃的崔元洲,也从百忙里抬起头来,开口出声道。
“就脸惨白惨白的那个?”
崔元洲迟疑开口:“以他的份,怎……”
他话没说完,就闭口不言,而场中诸人,却都明白了崔元洲的意思。
“他师父是苦蚩真人,我娘小时候,苦蚩真人是她的护道者。”
白摊在椅子上,唉声叹气不绝:
“我娘说嫁给陈幽之,后有桩天大的好处等着我,我问她是什么好处,她不肯告诉我,只说让我好生等着。”
女孩子两眼一翻,摆了摆手:“这可咋整?”
“那姑娘你……”
“鬼才想嫁他啊,森森的,像条蛇一样。”
白术还未说完,白就以斩钉截铁的语气打断了他:“不嫁!死都不嫁!”
“那贫道能帮上什么忙?”白术无奈开口。
“你”
白腾得跳起来,瞬间贴了上来。
两人隔着短短的距离对视,彼此目光都是一眨不眨。
白衣的少年道士面色淡然,他看了兴冲冲地女孩子一眼,率先移过目光。
“你娶我吧!”
白眨眨眼,认真开口。
一旁的崔元洲面容抽搐,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刚好就卡在了喉咙里,而慧圆和尚,也是一脸古怪之色。
“你娶我吧!”见白术没有回应,女孩儿再度认真开口。
你在想吃?
白术默默腹诽,面上却是一派波澜不惊。
“为何是贫道?”他开口问道。
“你成亲了啊,你不是说自己连孩子都快有了吗?”白兴高采烈:“我们就假装成亲,把我娘和陈家那边骗过去,这样陈幽之也不会再来烦我啦!”
你果然是在想吃。
“瞒不过的。”
白术迎着她的目光,淡淡开口:“此事绝无可能。”
不说其他,单是自己显露龙师明王金的刹那,虽然短暂,但还是露出了端倪。
就连同是阳符的陈季子,都有所觉,心头有了猜想。
更别提,外面那一众世家族老,圣地大能,那道金光虽只是短暂一现,但其中种种,自己的真切份,只怕早就被看出来了。
再联想那道遮蔽了黄金战台的灰光,一切,恐怕早已瞒不住了。
和尚,如何能娶妻?
“我……”
见气氛突得沉默下去,后知后觉的崔元洲忐忑抬起头,他迟疑看了两人一眼,犹豫开口。
“我……我还能接着吃吗?”
白眼角跳了跳,她无力挥了挥手,示意崔元洲继续。
“为何不试试神鸦宫的尹?”白术笑了笑:“涵虚道长不是属意他么?”
“尹、恒安、沈停云师兄、羊明、谢建武……”
白垂头丧气:“就差没找梅之问那个死娘们了。”
“那姑娘打算如何?”
“逃婚喽。”
女孩子把自己栽进盘子里,声音闷闷传来:
“怎么也不可能嫁吧?”
而在棠楼中,另一处楼层里,同样围坐在桌案的几人,却是面色各异。
陈幽之与白订婚的消息,在近,才迟迟传开。
听闻楚境几个圣地世家的人,听闻这个消息后,彻夜狂宴一番,心下万分欢喜。
而白寻了恒安、尹的事,也不是秘密,她对陈幽之的厌弃,早丝毫不加掩饰。
听说道德宗的涵虚老道,对这桩婚事,亦是成见颇多。
“逃婚?”
那方桌案前,有人讥嘲一笑,面色带着讽刺。
陈叶、陈季子、陈幽之和面目高古的中年人围坐在一处,突然,陈叶嘴角一翘,冷笑出声开口。
他还有心再刺几句,只是望见一旁的陈季子,终是低下头去,闭口不言。
“若实在不行。”
陈季子皱眉开口:“我代父亲做主,替幽之你退了这门婚事吧。”
退婚?
此言一出,无论陈叶还是面目高古的中年人,皆是神色古怪。
“不必了。”
陈幽之温声一笑,摇了摇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好轻易推辞了?”
也不待陈季子再开口,陈幽之便朝众人行了一礼,躯散作一团黑烟,便飘出棠楼。
待陈幽之走后,陈叶脸上露出得色,他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出声,却见面目高古的中年人对他摇了摇头。
“我出去一趟。”
面目高古的中年人笑了笑,对陈季子和陈叶说了句,形骤然虚化,也消失不见。
而在棠楼外的市集,依旧是摩肩接毂、掎裳连袂,一盏盏莲花灯飘在低空,发出温柔的晕光,洒落四下各处。
陈幽之穿行在人潮中,不急不缓,嘴角始终挂着笑,可眼神,却是慢慢冷了下去。
突然,惨白少年面色一变,待他回过神时,四下场景骤然变化。
脚下是无垠的寒玉,铺就成广场,入目所见,皆是一片漆黑。
只是头滴辉光。
一瞬间,他竟被人挪移到寒玉广场上来。
在这里,歌舞声离得极远,连原本喧闹的人声,待传到此处时,也只是依稀。
陈幽之定了定神,缓缓转过。
在他后,面目高古的中年人捏着分水尺,隐隐,像是无量海潮奔涌的声音,在分水尺里传来。
面目高古的中年人冷冷与陈幽之对视,面无表。
“叔父?”陈幽之俯一礼,面上挂着温醇的笑意。
只是还未等他拜下,便从虚空中生出一股力道,将他下拜的动作锁死。
“叔父二字休提,不敢当。”
面目高古的中年人淡淡开口:“况且,你也配叫我叔父吗?”
“大人。”陈幽之笑意不减:“大人把幽之呼来此处,不知有何吩咐?”
“老实点。”
“老实?”
“你这孽种,着实污了洛江陈氏的血脉,早在大兄闭关时,我们便想杀你了,若非季子心地仁厚,亲自将你养大,真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中年人上前一步,汹涌的杀意将陈幽之bī)得后退连连,在他额角,一条条青筋暴起。
只是瞬息,却像千百年般漫长,在杀意倏忽消散后,陈幽之捂住膛,冷汗早已湿透了全。
“大兄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风,居然把早年佩剑都给了你。”
中年人手中分水尺转动,整片桐江,都随着微微变化。
“但别以为,你这孽种,就能同季子相争了。”
“我也是陈家人。”陈幽之拭去额角冷汗,笑了笑:“我上,也流着陈氏的血。”
“不是你的,永远也不会是你的。”
中年男人懒得理会他:
“今后,好生待在南华宫吧,或许还能活命,至于洛江,就不必再回了。”
惨白少年罕见沉默了片刻,他抬起头,望着面目高古的中年人。
“我也姓陈。”他顿了顿:“你们这些人,就如此厌弃我吗?”
“你哪配姓陈。”
中年人冷冷一笑,径直转向后,却是不再多看他一眼。
“季子宅心仁厚,可我们做这些叔伯的,就未必有他这般好脾了。该说的话我已说尽,若还在洛江遇见你,就自求多福吧!”
中年人躯一震,虚空便裂出一条真空甬道,眼见他就要一步跨入时,后,突得传来一道声音。
“大人。”
面色惨白的少年人目光带笑:
“我会娶白的,而且是一定。”
中年人皱了皱眉,却是没有作答,
“南华宫的小公主,何等显赫的出,生母是南华宫圣主的女儿,父亲是道德宗的长老,两门圣地啊。”
陈幽之微笑摊开手:“我若娶了她,父亲必然会更加看重我,说不定,族里那些大人,也会对我有所改观呢。”
“我啊……”
他上前一步,迎着中年人的目光,轻声叹息道:
“我很想和兄长争一争呢,他不想要的,我却是很想,想到,想到快要发狂了啊……”
“大人。”陈幽之微笑张开双臂:“大人很想杀我吧,可你不会杀我,为什么?”
“因为……”他脸上第一次显露怒色,青筋暴烈跳起,像一条条疯狂挣扎的小蛇。
“因为我的兄长……”他嘶吼喊出这句话,像头择人而噬的猛兽:“是陈季子啊!”
陈幽之双手颤抖,他抬起头,冷眼望向中年人,眼神戏谑。
不知过了多久,在陈幽之终于心跳如鼓之际,中年人竟是微笑出声。
“你啊,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中年人淡淡笑了笑,形便化入虚空,却是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记住。”
最后,中年人的声音低低回响,意味深长。
“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在中年人远去不知多久,陈幽之狠狠喘息一声,瘫坐在地上,全都在颤动。
面对一尊五境修士,他就像微不足道的小蚂蚁,随时都会被一脚踩死,生不出丝毫反抗之力。
他眼神闪了闪,迟疑了刹那,终于下定决心,泥丸宫里,一枚传信玉圭登时微微发光。
这一步踏出,便再也不能回头了。
“妙严大禅师,是我。”
陈幽之心音微动,便送入传信玉圭内。
“禅师?”
“禅师?”
他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回应,心下不由得有些茫然。
终于,过了一炷香后,传信玉圭里,才微微有了动静。
“妙严大禅师?”陈幽之试探开口。
“妙严?喔,喔,是老孙头吧!”
玉圭里,传出一道欢天喜地的孩提声音:“老孙头,老孙头不见啦!”
“你是谁?”陈幽之面色登时沉了下去。
“我?我黄虎儿呀!”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