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开双手,带动衣衫如宽大的羽冀,似猛兽欲吞噬,扑面而来。
猝不及防,纪沉鱼摔坐在地上。看清楚是一个面庞肥肥,身子肥肥,面带嘻笑的青年男子扑过来,尖叫一声打个滚儿,狼狈地滑出石径,跌坐在草丛上。
露水上来,沾了她一身的湿。
“四表妹,表哥来扶你!”青年男子嘻嘻哈哈笑着,带着要流口水,又扑过来。
纪沉鱼眼前一黑,完了!她无力再避,心里闪着古代男女授受不亲,古代姑娘沉猪笼……
“表少爷!”一声正义的声音出现!奶娘站在月洞门中,怒气冲天大喝出来。
青年男子不防还有人来,身子一颤停下来。扑势太猛,收势不及,踉跄步子滑倒,重重坐了个屁股墩儿。
痛得他一咧嘴:“我的娘呀!”怒目而视奶娘:“你怎么出来了?”
奶娘过来扶起纪沉鱼,这才是赔礼:“表少爷,我来扶你。”
青年男子手一缩,气喘吁吁骂道:“什么东西,滚!”见奶娘出现,再占不到便宜。青年男子色迷迷在纪沉鱼面上扫一眼,扫得纪沉鱼心里骂他,这才走开。
“奶娘,这是哪一个?”纪沉鱼浑身颤抖,紧紧抱住奶娘。奶娘怜惜的半抱她回去:“这是舅老爷的儿子王大宝,太太的娘家侄儿。四姑娘,家里园子大人少,你晚上回来,文杏怎么不跟着?”
纪沉鱼赶快掩住奶娘的口,奶娘会意不再说话。守门的婆子也不在,奶娘把门紧紧插上,道:“太太说大姑奶奶回来,说两个人用不了,让拨一个人去给大姑奶奶守夜。”
“文杏也去了,”纪沉鱼近乎于虚脱,一脚深一脚浅的进了房。
奶娘给她备下的有热水,服侍她洗过,安慰几句,看着纪沉鱼睡下,在外面给她守夜,一个人暗暗伤心。
纪沉鱼没有睡着,听着奶娘有鼾声,披衣起来,抱出自己的首饰匣子,打开来十数件金银首饰,只有两个是有宝石的。这里面,是她全部家当。
枕头下面又有一个银包,里面碎银子倒有一堆,都不大。纪沉鱼瞪着这堆银子,也看不出来一张大额的银票。
银子要换成银票方便居多,可是纪沉鱼不敢相信文杏。奶娘呢?纪沉鱼除了今天见到奶娘是真心护自己,可以试一试?
换成几张小面额的银票,反而这里钱也不多,不会有多少张。留一点儿碎银子在荷包里,走了以后路上可以用。
如果自己走得圆满,那首饰只能是身上戴的,别的不能动用。无事把所有首饰带出来,别人会起疑心。
还差什么?
纪沉鱼对天微叹,天呐,给我一张地图吧,给我一个逃跑的工具吧,给我……
王大宝的露面,纪沉鱼不能不提高警惕。那一声“四表妹,”真是膈应人。
碧月明如泉水,王大宝来到王氏房里,纪四老爷在书房里,族中接来的长辈全在那里会面,讨论一下明天去大女婿家讨个说法。
王氏初见王大宝咧着嘴,忙着让丫头给他收拾。收拾好,屏退别人,王氏一个劲儿的说自己命苦:“你大表妹嫁给这样的人家,真是我们母女的命苦。”
“姑母,我屁股摔得疼,你还没有问!”王大宝斜着身子,一只手揉着屁股,两眼对着空中放桃花:“四表妹,我沉鱼落雁的四表妹。”
王氏关切:“你抱住没有?”
“没抱住,你也得给我作主,我这一屁股摔几半了,就算我抱住了。”王大宝死皮涎脸。王氏嗤笑一声:“你没抱住,怎么能算!我对你说过,不管有人看到无人看到,只要你抱住了,近了身,这个人就是你的。要是你有运气,”
对王大宝一身胖肉打量:“你是个男人,还抱不住一个女人?抱住了,从她身上取一件东西给我,或是簪子,或是帕子都使得,这亲事呀,我包是你的。”
王大宝没好气:“早几年怎么不说这话,早几年我小,有的是机会。现在大了,你们家闹什么世家的酸款儿,不是过年过节来拜,压根儿见不到表妹。今天我一听大表妹回来,机会来了,我就赶快来看她,这不,四表妹一个人走着,我就去抱……”
咧一咧嘴要哭不哭:“抱了我一屁股墩儿。”王大宝扯开嗓子:“我生气了,再不给姑母打听许王纳妃的事儿,要抱,早说!我给你打听事儿,你才让我抱,现在晚了!”
这是王氏嫡亲的娘家侄子,娘家虽然东西不多,也还有几亩地一分宅子,王氏不肯给自己的庶女们,在王大宝打听来许王要纳侧妃,才咬咬牙答应让他抱:“我们家是什么人家,有规矩的人家,只要抱住,不管有人看到没有人看到,她能赖得了?”
见王大宝用打听话来要胁,王氏忙笑容可掬:“我的儿,表妹们大了,你再抱不迟。你爱抱哪一个,就抱哪一个。”
“我只抱四表妹!”王大宝还挺着脖子,一脸的不待见。王氏笑着:“好好,看你能耐了。”笑容放得多多,柔声再问:“许王殿下纳侧妃,是真的肯要老世家里的人?”
王大宝一脸的得瑟,不住把屁股揉着,嘴里吸着凉气,好似他的屁股有多疼。那鼻子,快歪到天上去:“还能有假!除了嫡亲的侄子,谁会告诉姑母这话!”
他嘴咧着:“哎哟,我的屁股。”再一跳多高:“许王选侧妃这事,我可是先告诉大姑母你,再告诉武家的二姑母!”
袖子一拂:“真是不见情,不把四表妹给我!”
窗外“当啷”一声,不知摔了什么东西,把王氏和王大宝吓了一跳。
走到窗前,王氏不悦地问:“什么事?”
“回太太,后窗户跟下青苔路滑,没仔细,摔了给表少爷打的水。”丫头青鹃恭敬的回话。王氏松一口气:“表少爷不用热水,这里也不用再侍候。”
青鹃答应着,地上捡起摔了的铜盆,左右看无人,揣着冷汗放回铜盆,见院子里只得两个丫头,是素日相处得好,过去悄笑道:“我娘在家里病了,趁这会子太太不要人,我出去一下可使得?”
“姐姐只管去吧。”丫头们互相偷懒,人人都有,因此不管。
走出王氏院门,青鹃不是回家,而是在竹林后面看一看无人,拐上另一条石径,去书房里见纪四老爷。
书房里分前后两个院门,青鹃从后院门伸头,见一个熟悉的小子在,招手让他来,低声道:“有话回四老爷。”
小子带她耳房里站定,请纪四老爷过来。
院落碧沉沉的,西风吹得廊下菊花乱卷。纪四老爷踩着落菊过来,摸一把额头,为大女儿烦心事染得一头汗水。
问青鹃:“太太那里有什么话?”
“回老爷,表少爷来,和太太说一件怪事,”青鹃是家生子儿,王氏虽然是主母,纪四老爷却是当家人,有些话,纪四老爷命她来回,青鹃不敢不来。
纪四老爷在水磨楠木椅上坐下,娶妻娶贤,王氏不能说不贤,却夫妻各有心思,大家肚子里清楚。
让丫头盯着,是四老爷不得已为之。长女纪羞花当初定亲事,纪四老爷和纪老太太看好人家,没想到王氏娘家私下里送来别人的消息,纪羞花嫁给现在的丈夫,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从那天以后,纪四老爷让丫头盯一盯,免得再出什么大的差错。要知道当初舅奶奶家和纪羞花的亲事,纪四老爷是首肯过的,没想到后来出了差错,不得不成悔婚负义的人。
寻思老太太说女婿前程有了,夫妻却不和,其实也是暗指纪羞花,只是不好明着说,把别人扯出来说。
不想,被纪老太太一下子说中。
纪四老爷不认为母亲说话不妥当,反而认为老太太是过来人,看事情很犀利。
他理着衣衫出着神,不防青鹃道:“表少爷说许王选侧妃,太太要不把四姑娘给他,就不帮着太太打听!”
“什么!”纪四老爷跳了起来!
他中年微发福,这一跳身上衣衫飘起,腰带上一块祖传玉佩晃动在半空,活似一只元宝在空中。
落下来,纪四老爷脸红脖子粗:“岂有此理!”气呼呼负手走动几步,休妻,纪家门楣做不出来!
纪家没有休弃之妇,也没有被休弃之女。到纪四老爷手上,更是不能添这一笔。
妻子不好,不进她的房就行!表少爷要四丫头,不给他就行!
许王选侧妃?……
纪四老爷冷静下来,眸子如寒泉平寂却又冰冷,问青鹃:“你没有听错?”青鹃垂手:“表少爷说得清清楚楚,奴婢一字不错听着。后来走近些要听,手中铜盆失手滑了,因此不敢再听。”
见打开的房门口,月光清晰也可见苔痕。
小子踩着青苔走来:“老爷,三老太爷说明天带着人杀将大姑爷家去,问老爷一起去?”
“没有王法的东西!早生几十年,让他知道知道我们老纪家是什么样子的厉害!”三老太爷在院子里骂,从听到纪羞花被撵的事,他手里的拐棍就想往人身上招呼。
他的骂声中气十足,隔着房子,纪四老爷也听到。
皱一皱眉,纪四老爷先对青鹃道:“你先回去,看表少爷没走,再听一回。”青鹃陪笑:“太太和表少爷把窗户也关上,这会子听不到,我赶着来回四老爷。”
“嗯,”纪四老爷只是出神,没有理会。
青鹃红着脸道:“四老爷,我娘病了,请四老爷的恩典……”纪四老爷挥挥手:“回家住一夜吧,明儿早来。”
“多谢四老爷,”青鹃大喜,跪下来给四老爷叩几个头,欢天喜地去了。
纪四老爷出门,见三老太爷杀气腾腾,让人送去客房休息:“三叔,备的暖酒,吃几杯睡得好,明天才能杀将过去。”
哄走三老太爷,七老太爷颤巍巍过来:“老四,大丫头是他们家明媒正娶,咱们明天去,要摆足了威风,摆足了……咳咳咳……”
七老太爷痰上来,一路咳着也搀出去休息。
安排好余下的人,纪四老爷往外面来。只有母亲,还可以商议几句真心话。
秋风有凉意,纪四老爷紧紧衣前襟正走着,见一个丫头端着食盒过来,喝住她问:“什么时辰,又不是老太太房里要吃的,这是往哪里去的?”
丫头抬起面庞,却是四姑娘房里的碧杏。见四老爷不喜欢,放下食盒急忙行礼:“大姑娘要的宵夜。”
“你是四丫头房里的丫头,怎么跑到大姑娘房里?”纪四老爷忽然收住,心里明白过来。怒目挥袖:“去吧!”又骂道:“什么东西!”
王氏又弄鬼!
怒气冲冲走到母亲院外,纪四老爷息息火气,换上笑容来见纪老太太。
纪老太太才睡下,见儿子这么晚还来,让人请他到床前,就着红烛光觑觑面色,展颜笑道:“老太爷们上年纪,和我一样的嘴碎,你不用生气,请他们来,总是有用处。”
“不是和老太爷们不喜欢,是为丫头们亲事。”纪四老爷被看出生过气,也不隐瞒,把青鹃的话一一说出来,纪老太太渐渐没了笑容,多了冷笑在嘴角边闪动:“我说呢,总觉得要有点儿事出来。”
纪四老爷近前一步,希冀地道:“母亲……”
“我知道你的意思,二丫头去参选可以。中了,是祖宗体面,不中,是你媳妇自己乱想,她没得气生!”对于其余的三个孙女儿,纪老太太一口回绝:“三丫头,四丫头,五丫头,一个也不许去。”
“是是,”纪四老爷被揭破心思,有些狼狈:“儿子想,这都城里,丫头们的名声是出去的。”
纪老太太还是坚决:“这不行!”眸子里多了慈祥,老太太和气地劝解儿子:“守多大碗,吃多少饭。丫头们生得你我都放心,只是王府里的,不是好待的!”
她目光闪动,多了笑容:“儿啊,母亲有件事情要和你商议。”
“母亲只管吩咐,”纪四老爷更垂一垂肩膀。
“旧年里我就相中几个人,武家的两个儿子,虽然是庶子,也读书也安分,我想一个给四丫头,一个给五丫头,还有你常来往的袁家的公子,给三丫头。”纪老太太欢欢喜喜地道:“我想着对你说,又怕你媳妇拦着,现在好了,她一定让二丫头去选妃,我呢,借这个机会,把三个女孩子亲事定下来,你看怎么样?”
王氏心眼子大到王府里去,再没有拦着的道理。
纪四老爷对着母亲看,眼眶子慢慢湿润起来。
只有母亲,才是真正为孩子们着想的人。王氏虽然给长女挑了个当官的,现在夫妻生分,女婿看不上丈人家,要是看得上丈人家,就不会今天的事情。
“可是母亲,武家的人,儿子相不中。”纪四老爷犹豫不决,嘴唇嗫动几下,没忍住道:“武家才闹过不体面的事情,对于姑娘们都这样对待,何况是儿子媳妇?”
纪老太太自有主张,她倚在大迎枕上,舒展地笑着:“武家三房,二房里太太和你媳妇是姐妹不是?我相中的人呀,还就是二房里那两个庶子。”
纪四老爷急了:“母亲,出事的姑娘就是二房里的,你难道不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纪老太太含笑:“自从你祖父不当官,你父亲不当官,咱们家来往的人家,又门当户对的,就这么几家。常来往,以后就能常照应,这是一;”
她的安定多少安抚纪四老爷,起身倒了一盏茶送来:“母亲说了许多的话,润润嗓子。”把豆青茶碗送过去,纪老太太就着他手里喝一口,摆摆手笑:“不用了,你坐下来,我来对你说。”
“是。”纪四老爷放下茶碗,重新坐下。
烛光下,纪老太太满面春风:“再说这二,你太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王府里是好呆的,她要送二丫头去,三丫头、四丫头、五丫头的亲事,她只会说好。明儿她来对我请安,我就告诉她,她一定会出力去武家说合,不用我多费功夫,这多好。”
纪四老爷一笑,点一点头。
“还有这三,你只听说武家的丑事,姑娘们房里进了男人,可怜那六姑娘,听说剪了头发要当姑子,这失了名声的姑娘,当姑子也不好当。”纪老太太嘘唏过,手按一按鬓角,重新有笑容:“武家后面的处置,你可是没问?”
纪四老爷不屑的道:“我只把武老爷说了一顿,后面他如何处置,我才不管。”
“我知道,”纪老太太微微笑:“至交们都说他们,武家重新处置,武老太太亲口对我说,庶子们成亲后,分家出去。”
“这是真的?”纪四老爷眸子里喜色一闪,纪老太太舒坦地道:“她亲口说的,还能有假。我当时呀,狠夸了她几句。我说太太不喜欢,也是你的儿孙,太太不喜欢,儿孙们以后就不孝敬你?分出去吧,按祖上的规矩,一房多少地一间宅子是按例来,何必拘在一处,大家互相讨厌?”
笑眯眯再看儿子,纪四老爷喜欢得坐不住,老太太说一番话的功夫,他在床前走了两圈:“好,分出去,就是好亲事了。”
四老爷说好,纪老太太更喜欢:“那两个孩子,你不是夸过好?到跟前孩子们说亲事,你倒忘了?”
“不是我忘了,我怎么能让丫头们去受那些气,”纪四老爷借这个当口儿,把自己这当家的人一通的夸:“咱们家可从不那样,”
纪老太太撇一撇嘴没接话。纪四老爷是个和软的性子,不是爱发脾气的人,也不是精细到针尖的人。纪老太太呢,不能让儿子成为夫妻生分的人,对于王氏一些看不惯的地方,纪老太太很少去说。
“再来,武家的孩子们不行,还有几家,我也相得中。别的人家,往高里攀,人家早几年就不认得我们家,何必去寻?往低里看,薄田漏屋,丫头们嫁过去要吃苦,以后还是家里照应,家里一年不如一年,能照应几年?”
纪老太太叹气:“陈家的孩子们眼眶子大,我试过陈家老太太的口气,这没趣,咱们不找了吧。武家虽然也一年不如一年,田地却不少,现在分家,还分得出来。再过上几年……”
到底是别人家,把话压在这里不再说,纪老太太和纪四老爷相视一笑:“你看呢?”
“全凭母亲作主,”纪四老爷古板立身,自命谨慎处事。现处私室,只有母亲在,他盘算的话也出来:“武家城里,还有十几间铺子,三个房头里,一个人一间是分得出来。城外的地,还有数百亩地,虽然不多,又是宗祠用地不能分,但是收成却可以分开,”
他喃喃算着,停下来,询问地去看母亲,想听听她还要说什么。
见纪老太太面容关切,又带着几分心酸,苦口婆心地道:“不是母亲人老了话多,你寻个空子,劝劝你媳妇,王府里,未必是好呆的!”
烛光一侧,有烛泪流下。烛泪点点流,蜡烛越燃越短,凝神出神的纪老太太怜想自身心酸不已,哽咽道:“孙子孙女儿我都疼,让你媳妇知道,还以为我拦着二丫头享福,其实,我怕她以后受气吃苦,家里还只能看着。”
“母亲,”纪四老爷过来,心中感动,递上帕子,小心翼翼看着自己母亲。纪老太太擦干泪水,重重再叹一口气,问道:“大丫头的事,明天我也要去,欺负我的孙女儿,我得上门去问问,这当官的家里,难道没有长辈约束?”
纪四老爷心中暖如春风:“是,不过,”他笑嘻嘻:“明儿只怕天冷,母亲还是不去的好。”
“胡说!我是一定要去的。”纪老太太像孩子一样嗔怪儿子,再问他:“老大的亲事,按我说的办,小门小户的也行,只要知道道理。”
她说的老大,是指纪大老爷的亲生儿子,过继在纪四老爷膝下的那一个。
纪四老爷连连点头,纪老太太心中舒服不少。
沙漏滴落在二更三刻,纪四老爷告辞道:“儿子打扰母亲。”纪老太太喊住他:“你且住,”对外面喊人:“银杏,”
进来一个银红衫子的丫头,圆脸儿笑眯眯。
纪老太太吩咐她:“去把那个乌木匣子取来。”一时取来,不过三寸见方大小,外面有小小铜锁。
让银杏出去,纪老太太从枕头下面摸出钥匙,和匣子一并交到纪四老爷手上,带着又伤心又难过的神气道:“这是一百两银子,”
她闭目再睁开,眼角沁出泪水:“你拿去!二丫头要真的参加选妃,你把这事儿打听确凿了,再来回我。要是她真的有这造化,”
老太太泣不成声:“我还有一份体已,准备我西去以后分给你们。要是二丫头真的去王府里,你们都别说我偏心,我全给了她吧,”
四老爷跪下来,手捧着匣子也哭了:“母亲,您的体已您收着,王府里咱们高攀不上,侍候不好,没的惹祸灾。这事儿,我回房去让她丢开这个心。”
“你媳妇,是个想什么事,就要弄成什么事的人!当年大丫头亲事是这样,现在二丫头亲事,她又要这样!”纪老太太摇头流泪:“不行啊,你是拦不住的人,随她去吧。真有那一天,我就把这份儿钱给二丫头带上,到王府里,那一处不要花钱。花光了花完了,家里给不起,就只指着福气吧。”
纪四老爷满心里感动,捧着匣子出来,先到书房里放好,一个人怔怔想着出神。
他和纪老太太心事不一样,纪老太太是年迈的人,只想看着儿孙们平安无事,纪四老爷才中年,祖上显赫,子孙无能,他心里还有一把子向上的火气在。
王爷选侧妃?满都城里问一问,纪家的女儿容貌出了名,四门里哪一个门上敢不说纪家的女儿生得最好。
当初大女婿就这样定的亲,一听纪家,就说好。先下了定,王氏背着纪老太太和纪四老爷回了定礼,成了。害得舅奶奶面前,纪四老爷难做人。
王府里,以后会显赫,再生下小王爷……纪四老爷心里热烘烘乱个不停。书房里侍候的小子来回:“老爷在这里歇着?”
“我回去,”纪四老爷信步走出来,见院子里秋风一阵一阵,吹得树叶乱摇,竹子似连根拔起。惊了一下,从乱想中走出来,自己失笑,边走边想老太太的话,自有她的几分道理在其中。
纪四老爷今天必回房,有件事情要和王氏说清楚。他回来得晚,王氏心里也拱着王府亲事,想着侄儿明天去打听,又是什么样的消息?
正思量着睡不着,外面丫头们道:“老爷回来得晚,太太睡下了。”王氏鼻子里哼一声,扭身装睡面朝床里。
脚步声直到床前,肩头被人晃了几下。纪四老爷一脸的严肃:“醒醒,我有话和你说。”王氏只能坐起,披上一件起夜的衣服,问道:“羞花的事,商议的如何?”
“你定的亲事,你许的好女婿,你自己拿主意!”纪四老爷一开口,就是气话。气话过,他阴冷着面庞:“我来问你,羞花在家里住,几个丫头侍候她?”
王氏心虚,家里有客人,人手不足各房里借用是常有的事。也不会一借不还,不过一年里请客,收拾摆设,年节等等,十二个月里借上七、八月来用。
纪老太太不问,懒得过问,纪四老爷心不时时在这上面,今天他有心来问,王氏先笑一笑,纪四老爷瞅着这笑恨人,劈面恨声道:“你还笑得出来!”
这话透着尖利,好似一巴掌秋风清冷,把笑容从王氏面上打落。看着这笑没了,纪四老爷心中快意不少,夫妻争斗中能占上风,快意是油然而生出。
“别对我没有!我亲眼看到!羞花回来,配上两个丫头两个妈妈就是!人不足,从你我房里调!”纪四老爷床前边走边训,不时掀掀眼皮子看王氏面容:“你把人都塞她房里,是怕她哭没有陪哭的!”
最后一句话扎到王氏,女儿被撵回来,她自觉丢足了人。无力的抖抖肩头,弱声道:“不过就是借用一晚,明儿就还回去!”
王氏今天不占理,没有多唠叨,纪四老爷算是全胜。天太晚,在床前踱步训妻子的他累了,打一个哈欠想说睡觉,不防王氏为开解自己,小声来上一句:“要说偏心,老太太有时候也偏心大公子不是?”
房中立即乌云密布,乌云滚滚。
纪四老爷大力转过身,脸上是暴怒!额头青筋跳动着,纪四老爷咆哮起来:“混帐!贱人!不要脸的东西!”
三句话,把王氏骂得怔住,吓得怔住。从她嫁到纪家,只见过纪四老爷动过一次这样的怒气,就是纪羞花的亲事。
纪大姑娘原本同纪老太太的兄弟家定亲,无风无浪,换成别人,又是前程好,又是能升官,纪老太太没有颜面,纪四老爷丢了脸,当着人发过一回这样的脾气!
平时,纪四老爷不是这样的人!
王氏吃了这三句话,瑟瑟发着抖,不知道纪四老爷怎么了。纪四老爷涨红面庞近于紫色,顿足痛骂起来。
对于床上睡的妻子,纪四老爷有时不满,但从没有寒心。今天,他想到母亲为了二丫头进王府,愿意拿出自己所有的体已;他想到母亲偌大年纪,为着女儿们亲事上心操心。
为什么?为家里这个顶着主母的名,却办事不得力,心眼儿也不正的人。
以前认为她护自己女儿,是她生的,情有可缘。今天晚上听过纪老太太一番话,纪四老爷深深羞愧,自己没有母亲想得周到。
王氏说“偏心”,触疼纪四老爷的心。
“你办事不全,母亲才操劳!你行事不正,母亲才操劳!……”纪四老爷大骂不止,把房外的人全惊起来。
四老爷古板守旧规,处处带着自己老世家的模样。轻易不动怒,无事不嗔喜,今天他爆冰雹似的边跺脚边骂,骂声中夹杂着跺脚声,有如奔雷。
王氏被吓坏!她到底是一个女人,古代又夫主为大。王氏所玩的,就是和老太太争点儿闲气,寻思姨娘们一点儿事情,再就是在要东西上多为自己孩子考虑。别的,她还不行。
纪四老爷平时不和她过多争论,怕夫妻失和,传出去让人笑话。今天他大怒暴怒,怒气不止!
他略有发福,平时更注重斯文体态。此时斯文也不要了,眼睛瞪得像铜铃,大骂王氏:“贱人,做错了事情,还有脸来说嘴!”
“呜呜……”王氏只敢哭泣,人缩在床里面,头都不敢抬。
“贱人!给你女儿许的好亲事,现在还要老子出面!呸,你还敢开口说三道四!”
“呜呜……”王氏把身子再往里缩缩,心胆俱寒。
外面的人吓得不行,有人低低的道:“要给老太太送个信吗?”
纪四老爷虽然大骂,却听到了这一句。想到惊扰母亲,他忍忍气闭上嘴。只有涨得血红的面庞一下子收不回来,还是紫得吓人。深夜烛光下见到,有如罗刹恶鬼。
面上又恶狠狠,不要说王氏害怕,就是有鬼来,只怕也吓回去。
房外的丫头听脚步“通通”出来,也和平时不一样。
今天出来的四老爷,负手阴沉着脸一出来,外面就跪倒一大片。有两个小丫头从没见过四老爷发脾气,面容是凶狠又血红,她们膝盖一软,人直接瘫在地上。
“不许和老太太说,有谁多话让老太太担心,我宰了他!”纪四老爷说得阴恻恻。人人知道四老爷是读书人,不是杀人的武将军,可是从房里到房外,从王氏到丫头,都看出来四老爷杀气腾腾。
秋月带风,冷寒入骨。纪四老爷的嗓音比秋风更冷:“去个人,到大姑奶奶房里,告诉她,从哪里调来的丫头,现在就回自己房里!”
他双眸紧紧盯着离得最近的一个丫头,是王氏的贴身丫头云杏。主母得了不是,丫头战战兢兢。云杏逼着嗓子哆嗦着先答应:“是。”
双手扶地要起身,腿抖一下,不由自主又趴下。怯生生看一眼四老爷,再咬牙要起来,腿抖一下只起半尺,没缘由地一屁股又摔坐地上。
“没用的蠢东西!”纪四老爷骂着,但气下去不少。家门里从不虐待下人。
他今天偶然发雷霆怒,是妻子也怕,丫头也怕,纪四老爷自以为威严种种,得色小小地浮上心头,荡漾着,又荡漾着,让他的气更下去不少。
在下人们中看挑中一个顺眼的:“你去,现在就去!让各房在大姑奶奶那里的丫头,马上回自己房里侍候,慢一点儿老爷我要动家法!”
这个丫头一溜烟的跑去了,出了院门手扶着树喘一口气:“娘呀,能不看四老爷生气,就少看一刻才好。”
王氏在房里呜呜的哭,有心出来给自己找点儿颜面,又怕四老爷会动武,她又羞惭又耻辱又难堪又无光彩的哭着,余下的,还有担心。
夫妻争吵,是此消彼长,彼垂此消。纪四老爷还在外面站着,不知道要闹多久?
“吧嗒吧嗒,”脚步声静夜里响得震心从外面来,是传话的丫头回来,小跑着到台阶下站住,低下头垂着双手回话:“各房的丫头已经回去,奴婢看着她们出大姑奶奶的门,这才回来。”
怕回来挨家法,这一位事情做得仔细。
纪四老爷无话,淡淡嗯了一声。他平时是不惯发怒的人,偶然一怒,又发作许久,秋风一吹,心里空当当的脾气全无。
才震怒过,不好使出平时和气的面容,困意上来的纪四老爷强忍着,板起脸负手,走出院门,才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
真是舒服!
秋月如洗,夜空万里寂静。很有威严的纪四老爷,走得派头十足,往书房里去睡。
王氏哭哭啼啼,愤闷难当,又无可奈何。对着烛光,只是哭个不住。
各房里丫头回房去,文杏和碧杏结伴而行。
文杏是王氏为女儿而要,碧杏是三天两头在王氏房里,随手一指,她也去了。
纪沉鱼在房里还没有睡,只有奶娘和她在,反而行事方便得多。
她站在桌子前面,手里是一只捣臼,不大,是寻常人家捣蒜用的。奶妈在桌子旁坐着,用个小碾子,细细碾着东西。
两个人初看上去,都很恐怖。奶妈鼻子里塞着布,纪沉鱼面上蒙着帕子。
“啊嚏!”纪沉鱼打了一个喷嚏,赶快寻帕子来擦,对着手中捣的辣椒粉看看:“这辣味儿真厉害,表少爷再来,全扔他脸上!”
奶妈手里碾的,也是红辣椒。通红通红的,晒得干干的,全给表少爷一个人闻,包管他喷嚏不止,泪水齐流。
“奶妈开门,我们回来了。”外面有叫门声。纪沉鱼奇怪:“是文杏,还有碧杏?”往外面看,繁星点点,纪沉鱼心提起来:“得了什么不是?半夜里撵回来?”
奶妈去开门,门一打开,文杏大大的一个喷嚏,碧杏还能撑一下:“啊啊啊!……嚏!”大家一起笑,碧杏揉鼻子:“这是什么?”又揉眼睛,辣味儿入眼,她叫起来:“眼睛疼!”
纪沉鱼眉开眼笑,手扶着房门关切:“快打水洗去,”文杏和碧杏一起跑去找水洗。四姑娘一个人心满意足的幻想,王大宝眼睛疼?多好的事儿。
“咦,你们怎么回来了?”纪沉鱼马上又想起来,疑惑地问:“得了什么不是?是我能劝的,明天我见到祖母,给你们说一说。”
打水的文杏丢下水瓢,小步急步过来,手不住的摆着。碧杏索性丢下铜盆,跑得比文杏要快,边跑边压着嗓子道:“出大事了!”
静夜幽静,她这压着嗓子的声音,和说的话意,把纪沉鱼和奶妈全惊倒。
“怎么了?”两个人一起问出来。
碧杏围在纪沉鱼右边,文杏站在纪沉鱼身前,两个人一人一句,把事情说了个明白。
文杏是在大姑奶奶房里,知道得不多。碧杏是在王氏房里,听到不少。一五一十学完,丫头颇为得意,其实她知道的不过就是:“老爷骂太太,太太哭!”
纪沉鱼心里一沉,为什么事情骂王氏?明天王氏会不会迁怒?再一想自己没有差错,又有纪老太太在,放心不少。
打断丫头们还在的絮叨,纪沉鱼并不愿意多听纪四老爷骂人的话。不管丫头们听得真,还是不真,改天学出去让人知道,王氏只会恼怒自己,并无多出来的好处。
“去洗洗,就来睡吧。”纪沉鱼故意岔开话题,对着大门道:“咦,守门的妈妈怎么不回来?”文杏又小嘴儿快,不乐意地道:“姑娘不用念叨她,她一到了大姑奶奶房里,就说上一通的奉承话,把姑娘您呀,说得一文也不值。她说一年到头没有假,累了辛苦了也不能歇着,又夸大姑奶奶在家的时候,人如何如何的和气,大姑奶奶一喜欢,就说,如今你在我房里,我分外照看你,你回去吧,家里歇三天再来。”
纪沉鱼微微而笑,心想谨慎还是对的。奶娘是自幼的,两个丫头年青心热,也好笼络,守门的这个妈妈上年纪,贪酒要财,不是自己笼络得起。
幸好没有在这里收买丫头,结自己一个小私派。
暗自庆幸自己没冒失,纪沉鱼忽然想起,问道:“守门这妈妈,是以前服侍大姐姐的?”文杏撇嘴:“可不是,又爱吃酒又爱小便宜,大姑奶奶出嫁,没有人要她,她就到了咱们房里。”
纪沉鱼忍不住一笑,伸手拧一下文杏的小噘嘴,打趣道:“你呀,快去洗了来睡吧。”
“好,”文杏答应着,眼波在房里一转,奇怪地问:“这桌子上辣椒,我收拾了再洗。”碧杏也问:“姑娘弄这些,可做什么呢?”
纪沉鱼正在回话,奶娘从容先回答:“四姑娘说天气冷了,有点儿辣的吃着暖和,这不,我自己弄了些,免得到厨房上要,没得让人说话来听。”
这就掩盖过去,文杏和碧杏还说明天一起再弄一些。
主仆睡下,一觉到天明。去给纪老太太请安,见四老爷来,和往常一样,陪着母亲说笑。王氏来,眼睛明显肿着,带着心神不宁。
纪老太太一早就知道夫妻生分,装作没看到。王氏怯怯不敢就走,侍立在旁。不时掀掀眼皮子偷看四老爷,纪四老爷总不理她,王氏再垂下头,暗自伤心。
家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姑娘们或早或晚都知道父母亲大吵,她们不敢久站,闲话一时辞出来各自回房。纪老太太原本想和王氏说孙女儿亲事,王氏心绪不佳,也没法子说,只能还是说闲话。
纪四老爷回过母亲:“下午去大姑爷家。”就出来往外面来。心头第一件事,就是许王选侧妃,会允老世家的女儿参选。
四老爷揣着银子,一行走,一行寻思着找什么人打听最稳当。
街上行人拥挤,虽然是秋末冬初,四老爷硬挤出一身汗。取帕子擦拭额头汗水,一抬眼见王大宝和个青年,说说笑笑往酒楼上去。
选妃的消息是王大宝最先知道,想不到法子打听的四老爷一想,一个人在这里犯难没用,不如跟着这小子,兴许有点儿门路。
他们去的这酒楼四老爷去过,墙板不关风不说,年青人又从来嗓门儿高。得,纪四老爷一合计,跟他们后面听听去,兴许说自己想听的话。
王大宝约朋友说的,还就是许王选侧妃的话。他认识的这个人,母亲是许王府里管事人。平时仗着王府里势力,在外面干点儿坏事,也能法不律他。
心里揣着四表妹的王大宝,只想赶快把这事问成了。第一,四表妹到了手;第二,免得两位姑母,一位嫁到武家,一位嫁到纪家,这两位见天儿让人来催促:“可问了没有,快去打听!”
一进包间,酒菜还没有到,王大宝就敲桌子:“快说,这事儿是真是假,何处听来?王爷的亲口话不是?王爷说话,你是哪里听来的?你母亲听的,中间传话有没有错?”
他一气问上十几个问题,听话的人不耐烦。听话的这小子叫侯兴,眉头一紧,眼睛似瞍非瞍,肚子一挺,险些把桌子顶出去,嗓门儿更高:“你嚷什么!侯爷告诉你的,还能有假?我们王爷,哎,你满都城里打听打听,能文能武,会上天可入地……”
“上天的是黑老鸦,入地的是甲鱼。”王大宝放低声音,和他笑骂。冷不防衣领子被侯兴拧住,这一位着了急:“走,你说谁呢?去见我们王爷,咱们说理去!”
王大宝连连告饶:“哥哥,兄弟我一向嘴贱,这不是着急听事儿。你知道,我爷爷有两个女儿,我呢,就有两个姑母。这两个姑母,嫁谁不成,一个嫁到武家,是个老世家,一个嫁到纪家,是个老世家。”
想想王氏早几年不让自己抱表妹,王大宝往地上重重吐一口:“呸!老世家,外面看着光,里面快精光!这不,王爷选妃要在老世家里选,我这个侄子,得为姑父上上心!”
纪四老爷刚巧到隔壁,听到这一句,气不打一处来。姑父要你上心?他忍忍气,低声问小二要过两盘子菜一壶酒,侧耳到板壁上,听这小子如何为自己上心?
“安陵国知道吗?”侯兴重归座位,大大咧咧,撸袖子摸耳朵,好似坐不住。王大宝嗤地一声笑:“提起来人人吓三跳,怎么,又要打起来,依我说,咱们总打不过,干脆投降吧,全当安陵国民多好!”
侯兴白眼他,双手合着往上一拱:“我们王爷就打得过,”王大宝嬉皮笑脸:“那一天三道圣旨,宣的是哪一位回朝?”
“得了,和你这人不能谈国事,我们直截了当吧!”侯兴道:“王爷不是赢了几仗,安陵国来了人,说许王殿下英勇多智,可配公主。这公主就配上了!王爷要迎亲去,他在府里一宿一宿的睡不着,他急呀,府上无人可迎亲。以王爷之尊,至今没有侧妃,公主来了,她一准儿笑话,你们这国家穷的,王爷娶不起侧妃。”
这两位说话好似说书,听得纪四老爷这中规中矩的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没有王法、不要国体的东西!
侯兴说得兴致勃勃:“王爷要纳侧妃,好和他一同迎亲。不然他一个人去,光杆儿似的,安陵国笑话。他左思右想,嗯,还是老世家最好,就有这话出来。”
“你倒是亲耳听到的,还是你母亲亲耳听到的?”王大宝急了:“是谁听到的,原话,给我说一遍,什么地方说的,有没有前话后话?”
纪四老爷呼一口气,草包侄子难得精明一回。
他听得聚精会神,没注意门外一个人打起帘子,头一伸道:“这一间也有人了。”两个人互相打个照面,都愕然。
“纪老四?”
“颜老五?”
来人是父亲辈里走动的颜家五爷。颜家还在官位上,十数年不和纪家走动。今天见到,颜五爷来了精神,几步过来,伸手抓住纪四老爷的手,从没有过的热络劲儿:“老四,听说你们家女儿生得都好?”
纪四老爷心里转的全是女儿,听话知窍,一下子脸通红,舌头打结:“你……说什么?”耳边热烘烘的,是颜五爷贴过来:“许王殿下要和亲,放出话来,在老世家里选侧妃。”
瞬间的幸福感,击穿纪四老爷的严肃面容。他一阵天旋地转,好在手上握着颜五爷手,借他一点儿力站稳了,面上浮出呵呵笑容:“老五,有日子不见,你拿兄弟玩笑也罢了,侄女儿的玩笑开不得。”
“谁和你开玩笑!”颜五爷一脸认真,以示他正儿八经。有时候街上遇到大家互作不认识的颜五爷,今天一脸循循:“老四,以前多有得罪,以后多多仰仗。”
纪四老爷更加稳得住:“来,坐下说。”
隔壁有人,不方便喊小二。门帘外探身,对小二招手过来,低声道:“好酒好菜,再送碗盏来。”
才回来坐下,沉吟着打算先述旧,隔壁嗓门儿又高起来,那个“说书的”扯开嗓门道:“没道理!这是你令表妹婿?我看不得,走,下午我和你一同前往,你的表妹如同我的表妹,把他们家门头摘下来,才是爷爷我!”
纪四老爷骤然面庞涨红,隔壁这一对混球!
好在没嚷嚷几句,又低下来。四老爷定定心,一心一意盘问颜五爷。颜五爷斩钉截铁:“此话当真!”
又恭维纪四老爷:“纪家的女儿名声在外,以后多照应我。”
近中午,纪四老爷喝得半醉,和颜五爷分手。一路到家,手扶着母亲房门,重重打一个酒呃,惹得纪老太太又笑又心疼:“哪里喝这么多?”
心中一动,纪老太太不言语。才给了他银子,儿子只能是打听许王纳妃的事情。房中孙女儿都在,纪老太太含笑指使:“大丫头,一定是为你,父亲才喝酒,去,看着人打水来。”
纪羞花去了。
再命纪落雁:“二丫头,给父亲泡口儿醺茶。”纪落雁去了。
纪沉鱼主动道:“祖母,我去给父亲催点儿饭来,想来和人外面喝酒,茶饭不能周全。”她也去了。
又寻个理由,纪老太太把三姑娘和五姑娘支走,房中丫头们退下,纪老太太才问一句:“是真是假?”
外面来了王氏。
王氏一扫早上的沮丧,欢欢喜喜过来就道:“母亲,丫头们是一片孝心,容她们一起跟去,也好侍候母亲。”
等见到纪四老爷在,王氏急忙收势,欠着身子恭敬问候:“四老爷回来了,”闻闻酒气,王氏狐疑,在哪里吃的酒?
纪四老爷板起脸:“什么一起去?”王氏红着脸对纪老太太求援地看着,纪老太太笑呵呵:“是丫头们,下午我要送羞花回家,丫头们听到,要陪我一起去,说是服侍我,我说没这个道理,又不是做客,姑娘们不肯,缠我呢。”
再对王氏一笑:“太太也知道了,依我说,咱们家的姑娘,无事不出二门,改天羞花小夫妻好了,单独请我们一天,再带丫头们去不迟。”
说着话,催水催茶催饭的人回来,听见都不依。
纪羞花羞惭惭道:“让妹妹们去,看着我落了下风,帮我说句话也多个人。”纪四老爷生气道:“胡闹!妹妹们名声要紧!”
纪落雁想去,回身怂恿妹妹们:“我们很少出门,送大姐姐回家,也是要紧事一件。咱们来求父亲,让我们服侍祖母身边。”
几个人里面,纪沉鱼是最想出去的人。外面什么样子,她还没有见过。打着离开主意的纪沉鱼,总算有机会出门“踩点”,认认东西南北,她不肯放过这机会。
纪沉鱼款款出列:“回父亲,论理是不该乱走动。只是大姐姐平白受气,我们姐妹岂不伤心?祖母要亲自去,我们姐妹怎么能不随行?父亲,大姐姐的事,就是家里的事,我们一起去了,让别人知道,只会说我们家人齐心。”
王氏点头笑,难得对纪沉鱼笑逐颜开。
纪四老爷面容慢慢缓和,纪沉鱼还有话:“再说,我们随祖母去,自然是轿去轿回。到大姐姐家里,也是和女眷们在一处。祖母上门是客,听到什么不中听的话,还有我们劝解,也有我们来回。”
纪四老爷没了话,对着纪沉鱼笑一笑:“四丫头把我说住了。”侧身对纪老太太陪笑:“母亲,儿子的意思,也是让她们陪着一起去,只是怕母亲说不像。”
“这怎么行?姑娘们全是娇生惯养,去到听了什么话……”纪老太太亲自要去送,是心知肚明,亲家不是好相与。
才说到这里,纪沉鱼对妹妹们使个眼色:“我们来求祖母。”五个孙女儿一起过来:“祖母,我们要陪您一起去。”
纪老太太没法子,王氏又在旁边说了一车的话:“母亲是疼羞花,姑娘们是心疼老太太,不放心老太太一个人去。”因此答应下来。
姑娘们放风一样,各自回房换衣服,唤小婢。王氏去准备出门车轿。房里无人时,纪老太太对四老爷笑着:“我先担心四丫头落了水,落下什么不好,现在看她聪明伶俐比往日百倍有余,我就放心了。”
纪四老爷也点头笑:“是个伶俐丫头!”就势恭维纪老太太:“她是心疼老太太的一片心,不枉老太太平时疼她们。”
“呵呵,”纪老太太笑得很开心,也觉得孙女儿孝心一片。
丫头们平时也少出去,打听是老太太去给大姑奶奶撑腰子,都争着要去。文杏和碧杏争了半天,碧杏噘着嘴认输。
纪沉鱼笑着喊她:“快来,帮我装辣椒。”碧杏眼睛一亮:“是呀,到了那里说不到一处,姑娘就这么着干!”
她有了事情做,重新是喜欢。
帕子上,沾上辣椒粉;小小空胭脂盒子里,倒上水,再放下辣椒面子泡里面。碧杏吸着气笑:“大姑爷要是知趣,见我们家去这么多人,赶快赔不是才是道理!”
纪沉鱼笑着分辩:“祖母不是去闹事儿,是怕大姐姐……”省悟身边人还不能放心,下面的话又咽回去。
纪老太太不愿意纪羞花和孙女婿分开日子过多,又怕她自己回去受人羞辱,因此打着祖母明理,亲自送回主中馈,给纪羞花找点儿颜面。
收拾好,就有人来催:“请姑娘们二门上去。”
二门上人会齐,先奉着纪老太太上轿,王氏上轿,姑娘们上车。三老太爷手舞拐杖风声呼呼,咋呼着:“儿子们,随我杀将过去!”
他的两个儿子跟着他,坐在一个车里。
纪家没落几代,人还是不少。这一行车马起轿行驶,好似一条长龙,浩浩荡荡走入人流中。
长街,小巷,纪沉鱼贪看个足够。哪里有客栈,哪里卖什么,一一记在心里。
这一行人各自心思,纪四老爷想的只有一件事。颜五爷拍着胸脯说那话确定。可是,只知道这话是许王府中可靠的人传出来。
四老爷还是不敢相信,许王殿下亲口所说?
选妃要在老世家里纳这一句话,的确是许王守礼亲口所说!
许王府的书房里,许王殿下正在生气。对着宽大书案上才到的书信,差一点儿要拍桌子。他的谋士知默劝解他:“王爷不必生气,安陵国飞扬跋扈,不是一朝一夕。”
对着那封书信的话,守礼咬着牙笑:“好!要本王亲迎于她,也罢了,要本王娶她,也罢了,这又要本王必须什么钟点儿到,什么钟点儿见!”
再也不能忍耐,重重一巴掌拍在书案上。
公主是吗?本王要你好看!
府里呆着烦闷,许王换了便衣,只带上一个家人添寿,出后门往街上来。
酒楼上才坐定,听到楼下一阵的热闹。许王守礼走到栏杆前,负手往下一看,他笑起来:“这是哪位王公出巡?”
热闹人群中,多了一丛人山人海。前面七、八个汉子,中间四、五顶轿子,后面是三、四辆马车。
添寿尖着眼睛,也没看出来所以然。
好在不久就停下来,添寿这一回眼睛好使,眯着对那家门头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顾主簿。”
从七品的官儿。
楼下这一行人,就是送女归家的纪家。
三老太爷舞着拐杖,带着他的儿子们和族中男人,中间轿子里是七老太爷、纪老太太、王氏和纪四老爷等人。后面马车里,坐的是姑娘们和丫头。
大姑爷顾成是个主簿,官儿不大,房子也不大。
一个家人上前去敲开门:“我们老太太,老太爷和老爷太太送大姑奶奶回府。”纪羞花和王氏在一个轿子里,扯着母亲撒娇:“母亲,一会儿你见到他,好好说说。”
王氏抚着女儿发丝,爱怜的道:“那是当然。”
纪老太太揣着小心送纪羞花回来,早就想到亲家之间必有口舌,而王氏和纪羞花却只想着占上风。
开门的家人面上有笑,眼里没笑,让敲门的家人一愣。
“请稍候,我得回我们爷。”家人不是拒客的样子,却老实不客气的把门关上,好似防贼一样。
纪家的家人回来,打起轿帘坐在轿子里的纪四老爷看得分明,知道今天必定有硬仗打。摆手对家人道:“不必说了,我看得清楚。”
亲家上门,家人让等待的,这算是一家。
车马停下来,轿子在中间的纪老太太让人前面来打听,姑娘们也往外看动静。见没有立即就下车,纪沉鱼心知肚明几分,不去乱想,反正有长辈们在,纪沉鱼只对着一家店铺看得入神。
店铺上挑着一个幌子,“银庄老号,童叟无欺。”
后面有卖吃的,对面是酒楼,马车里不能看太多,马马虎虎先认个方向。
一行人在门外等啊等啊,没有一盏茶的功夫,纪四老爷呆板性子发作,喝命家人:“再去敲门,想他顾家能有多大,通报能跑几里地去?”
顾家大门“哗啦”一下打开,走出一个身材修长,五官端正的青年来。他一出来,纪沉鱼眼睛一亮,大姐夫顾成生得不错。想来能配纪羞花的,不会是错人。
可正因为生得不错,纪沉鱼瞬间明白纪老太太拉下脸面,亲自送纪羞花回来的原因。你纪羞花不在,他难道不会有别人?
再看这个人更是英俊,面色并不是太白,带着点儿壮硕的微黑,不是一般的文弱模样,自然有股子英气。
另外还有的,是不太恭敬。
顾成并不迎到纪四老爷轿前,站在自家门槛旁拱手一礼:“岳父,你今天清闲。”纪四老爷气得噎住,看看自己家里来的人,快把一条街占一半儿。不是个瞎子一看就明白,怎么叫今天清闲?
古板的纪四老爷为人并不灵活,他以为顾成见到自己,会迎进去,再大家坐下来说话。遇到这么件事儿,纪四老爷脑子一晕,他没想到。
纪四老爷滞住,不上不下,也不好就发脾气。三老太爷火暴性子,拎着拐杖就来敲顾成,嘴里还骂:“我把你这眼里没人的兔崽子一顿好打!”
拐杖那头,顾成一伸手接住。带着冷笑轻轻一送,三老太爷连声叫着:“哎哟哎哟,”接不住来势往后面就要摔倒。
顾成再一带拐杖,三老太爷这才稳住。他勃然大怒,气喘吁吁叫儿子们:“给我打这个混帐东西!”
“住手!”纪老太太赶快下轿,又是气又是急,扶着丫头的手过来,对顾成笑容满面:“姑爷,老太爷上了年纪,和你闹着玩儿,你不要放在心上。”
顾成对纪老太太还有三分客气,当下一礼过,忽然心里莫明的烦躁。纪家闹哄哄上门,分明是想仗势再欺人。
这亲事纪四老爷不喜欢,他无事又爱端老世家的架子,不仅是对顾成,对别人也是一样。可是顾成结这门亲事,事后想想岳父家的态度,认为自己受了委屈。
面对纪家这一行人,瞪眼睛的瞪眼睛,抄家伙的抄家伙,三老太爷手里有拐杖,顾成把它算在家伙里。
顾成心里有气,今天要是让纪羞花进门,街坊邻居会怎么说,顾家不敌岳家,被强压了一头。气大,伤身;气小,伤感情。
有气顶着,顾成把纪老太太亲自上门这一件也忘了,不放在眼里。
“祖母,我和纪氏生气,送她回家各自冷静冷静,我这里气还没有下去,依我来看,她平时不像大量的人。”顾成说得还算委婉:“请祖母带她先回去,改天我再去接。”
王氏一听不干了,从轿子里下来怒火满腔过来指责:“你真是没良心,求亲的时候媒人一天来三回,娶不到我女儿你要死要活,”
“岳母,这是在大门上!”顾成翻了脸,成亲一、两年,已经不喜欢纪羞花,更不喜欢王氏。就是岳父纪四老爷总沉着脸对他说世家规矩,顾成早就很烦。
纪羞花跌跌撞撞过来,放声大哭:“母亲,你看他,你快说他!”王氏气急败坏,一急话就滔滔不绝:“以前你是什么样儿,现在你是什么样儿……”
顾成往后面退一步,带着要关门的架势:“我们惹不起,我们躲一躲也罢。”
纪四老爷干瞪眼,怎么遇到这样的一个场面?见母亲急得落泪,忙下轿去搀扶她,心酸地道:“母亲,咱们这样子是丢人,快回去吧。”
“慢着!”一个青衣少女夺步而出,一手微提裙裾,三步并作两步走,来到顾家门前。纪沉鱼看不下去了,这叫岂有此理!
纪家的人是自知家势不行,才来这么些人。原本想的是顾家要还有芥蒂,老的劝老的,小的劝小的,再有三老太爷威风凛凛舞着拐杖,算是有张有弛。
没想到,一家人停在门口,顾家压根儿没有招待进府的意思。
就此而回,纪家一整个儿丢足了人。
这些和纪沉鱼都没有关系。她只心疼纪老太太,心疼纪四老爷,再就不为纪羞花,为的是她来自现代,实在咽不下面对渣男这口窝囊气。
早在纪老太太下轿,纪沉鱼就装着要陪祖母下了车,先没有过来,是在车旁为自己“踩点儿”,见顾家要关门,纪沉鱼忍无可忍,快步而出。
姑娘们面上都有面纱,顾成分不清是哪一个小姨子。但见她气势汹汹过来,顾成好笑:“妹妹,你慢着些儿,仔细风吹落面纱,街上的人躁皮了你。”
纪沉鱼离门有三几步,回身对纪老太太脆声道:“祖母,大姐姐是顾家主母,今天招待我们来做客。这顾家的人没道理,自己妻子,自家主母反倒关在门外。”
对那两扇木门看一看,纪沉鱼再回纪四老爷:“父亲常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顾家没有规矩,我们家是有规矩的人家。这门敢关上,就请老太爷砸开了它!”
三老太爷马上拥护,拐杖不敢再招呼别人,在自己手上舞弄几下,大声道:“儿子们,杀将进去!”
许王守礼在酒楼上笑,漫不经心问道:“这是什么人家?竟然有这么厉害的姑娘?”添寿也咂着嘴笑:“我的爷,这姑娘谁娶到手,床头添个胭脂虎。”
再看那青衣袅娜身影,扑到老太太身边,娇声道:“我心疼祖母和父亲受冷落,一时大胆,这才说他几句。祖母祖母,一会子您对大姐夫说,请他不要生我的气。”
再装着后怕,拿起纪老太太的手摸摸自己手:“您瞧,我这手其实吓得冰冷!”
春风把这些话一字不漏的送到酒楼上,许王守礼忽然来了兴趣:“添寿,去打听一下这人家。”添寿笑嘻嘻:“不用打听,这是纪家。”
“纪家?”许王守礼回想着:“是京里的老世家?”
“可不是,他们家几代人没当官,王爷您就难见到。不过前几天武家,陈家常来看望王爷,他们是常来往的人家。”添寿伶俐的回答,是一清二楚。
许王守礼忍俊不禁:“哦,是为了我一时说的那句话。”添寿乐呵呵:“可不是,王爷金口,他们可记得住呢。”
当时说那句话是有前情,许王守礼此时用心看着那青衣身影,喃喃自语:“本王么,倒还真的来了兴致。”
走了一下子神,见顾家门口,纪家的人已经往里进。
王氏故意走到纪沉鱼身边,使个眼色让纪落雁扶纪老太太,把纪沉鱼衣角一扯,带到身边,低低交待她:“一会子到里面,顾家的人说话不中听,你还这样给他们一下。”
“哎呀,母亲,我刚才……真的是,现在后怕呢。”纪沉鱼装娇半痴描补着,王氏亲切的拍着她的手,又取出帕子给她擦头上的汗,亲昵胜过平时:“我的儿,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平时哪里会这样。一会子不好了,你只管再来一下,凡事,有母亲我呢。”
纪沉鱼装模作样答应着,心里不无鄙夷,有你呢?刚才关大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
一家人往里面进,纪四老爷阴沉着脸,三老太爷刚才差点儿摔跤,是儿子们扶着。纪老太太倒还能满面慈祥笑容,王氏的脸色就太难看。
纪羞花哭哭啼啼,纪落雁咬着小银牙,带着就要破口大骂的样子。纪沉鱼装害怕,和三姑娘、五姑娘走在一处,东看看西看看,把顾家打量个清楚。
一处小亭台,数处是花丛。花开得正好,娇艳欲滴中,也见主人品味。花丛后的小径,直通正厅上。正厅不大,只见四扇木门并列,两个小丫头在廊下逗鸟儿玩,见到有人来,才转身往里去,应该是通报厅上主人。
顾成的母亲还在,顾老太太戴着银丝发拢,数根金簪子,一件寿比南山家常衣服。听到客人过来,自顾自摆着手中茶水,露出一丝讥讽地道:“我知道了。”
她并不迎,只和旁边站的两个女子说话。直到厅口儿纪老太太出现,并笑着招呼:“亲家太太,你近来好啊?”顾老太太才慢慢起身。
有纪老太太这祖母在,顾老太太只能算是她嘴里的亲家太太。
“这是谁啊?”顾老太太先装眼花。故意伸长头颈看过,满是皱纹的面上才有三分笑:“是纪亲家老太太,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
纪四老爷在后面,气得脖子一扭去看顾成。这不愧是母子,当儿子的门外见到自己,问:“岳父今天清闲?”当母亲的就问:“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
敢情这么大的一个媳妇回娘家,这家里人当没事一样。
他猛地明白,母亲要送纪羞花,是母亲早就见到有这一出。纪四老爷人虽呆板,但明白过来以后,心镇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