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般纷繁思绪不过是一瞬间,下一瞬他已收了目光。蓦地,她仰首看向大夫人,声音中透着几分气急败坏,“大伯母为何要处处针对细细,母亲常说您为人和善,与她亲如姐妹,你这么做岂不是要让母亲寒透了心?”
女孩子的眼眶红了,一瞬间瓦解了她先前聪慧坚强的样子,她红着鼻头,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
大夫人怔了怔,幽深的眸子探究地看向凌细柳,她有些吃不准面前的孩子是故作此态,还是当真黔驴技巧,骨子里的任性在无计可施时暴露无疑。
女孩子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抽泣道:“母亲就要死了,弟弟也没了,日后再没有会疼细细了……”
她哭起来几乎没有声音,只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大夫人见她气呼呼地拿衣袖擦眼泪,不由抿了抿唇,眼底的怀疑略有松动。
这时候,孩子又听孩子小声嗫嚅道:“我那么努力,才将二姐姐、四姐姐从母亲跟前赶走,若是母亲没有了,就再不会有人疼细细了!”
听了凌细柳的话,大夫人眼里的怀疑在一瞬间褪的干净,她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这么说常欢、常笑的事情是你捣的鬼!”
孩子的哭声在一瞬间止了,她身子僵了僵,垂着头悄悄地挪动步子向后退了几步,惨白着脸辩解道:“不、不是我,我没有!都是常欢常笑咎由自取……”
她说罢似乎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伸出小手将嘴巴捂住,睁着一双兔子一般受惊的大眼睛,四处闪躲着不敢看大夫人的眼睛。
见状,大夫人蓦然笑了,瞧着凌细柳的目光里有几分讥诮、愉悦,隐隐的似乎还透着几分失落之感。
她一早便察觉到楚家近几日发生的事情都跟六小姐柳细细有关,是以她此番故意设了圈套来试探她。
她倒要看看这丫头几斤几两,被老道姑称为天下之凰者的人究竟究竟有多厉害?
结果让她看到的不过是个有些小心计的任性小丫头,她也说不清楚心里究竟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又或者,她还太小。
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大夫人性子里的那点谨慎,让她在这一刻犹豫了。
忽然,她拿起帕子轻轻为凌细柳擦掉脸上的泪水,半是诱哄半是威胁地说道:“没关系,便是没有了云怡,你还有我。”
凌细柳呼吸一顿,便见大夫人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若是你肯认我作母亲,我便会比云怡更疼你,而且你将会成为我唯一的孩子。”顿了顿,她又道:“当然,我也会给你田七,助你救下云怡母子的性命,你看可好?”
凌细柳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整个人似坠入了冰窟窿里,又似在火中煎烤着,一时热一时冷,手掌里的汗水已辨不出冷热。
大夫人要认她做女儿!?
她几乎要大笑出声,她怎么会想到得以重活一世的自己,竟成为仇人之女,竟要她认贼作父,而面上这人却又是那样令人所不齿的身份。
更何况大夫人这张脸,她的身份,分明又是前世的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一笔糊涂账,凌细柳算不清,也算不起。
这叫她如何自持,又怎么对得起凌家的列祖列宗?
“细细,你看那里!”恍惚中似有一道儿温和的声音响在耳畔。
“祖父!”凌细柳在一瞬间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面前老者肃穆而苍老的一张脸。
“你看到那里的竹子了吗?”老者轻轻拍了拍女孩子的头发,手指指着远处。
顺着老者手指的方向,凌细柳看到几簇拔地而起的凝波竹,竹身被大雪压弯了身子,繁密的绿叶被压地近乎贴到了地面,低到了尘埃中去,但手腕粗细的枝干却坚韧异常,似蓄积着勃勃而起的动力。
凌细柳再抬首的时候,身边已没有了老者的身影,耳畔却听到风雪中隐约传来的低语,“雪压不倒,风吹不折,指日定干宵。做人便当如此,能屈能伸,不折不饶。”
能屈能伸,不折不饶。凌细柳在心里细细咀嚼着四个字,唇角渐渐溢出一丝笑意。
凌细柳眉眼微垂,福了福身,对着大夫人恬静地笑道:“母亲!”
大夫人抿唇粲然一笑,眼中闪烁着新奇而锐利的光芒,像是沉寂已久的枯井,突然被人投下了一粒石子。
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且是这般的玉雪精致,那眉眼间的轮廓似是与自己像极了。
她将凌细柳拉到铜镜前,再次抬起手指,轻轻描绘着凌细柳的眉眼,低低一笑道:“看,这双眼睛与我多么像啊!”
镶着珠玉的鎏金色螺钿铜镜里,一大一小两张精致绝伦的脸庞相互偎依着,两双极为相似的桃花眼,一妖冶一清澈,却同样的勾魂摄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