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告诉我一件十分兴奋的事。他说王震同志冒着春寒去到他们那个队,他们还住在才搭起的马架子里。王震同志对他们大家说:我是来看你们的,是来和你们交朋友的,你们要不要呀?”**准许人犯错误,人总是会犯错误的错了就改,改了就好了。”“一个人有时右了,有什么了不起呢?右了还能左的嘛。我替你们这个新建点取个名字,叫做‘向左村’,好不好?”
这一席话正是寒夜里的火柴,给在冰天雪地里的人们以温暖,给人们以光明,令人从一点微微的温暖里感受到人世间的炽热的感,隋:从微弱的一线光亮中,看到了伟大的母亲,看到了党;从点滴的希望中,就能积蓄起坚定的无坚不摧的力量。
王震同志,这火柴是你划亮的;你这一席话,便是你那一份多情。你自己也许说过就忘了,你没有在意。可是在那个时候,在那种处境中,你这几句话,有千斤重、万斤重啊,你是真正代表了党嘛,人们都为此整夜不能阖眼。一群踟蹰在茫茫愁海中的脆弱的灵魂,就因为你这一席话,你点燃的一根火柴,而振奋起生命的双翅,在暴风雪中翱翔,冲破层层乌云,沐浴在自由的蓝天之上。呵!一根划亮了的火柴。
陈明用最激动的感情描述了这一次的会见。而且王震同志向他问起了我。陈明把我也打算去北大荒的想法讲了,并且企望得到他的支持。王震同志一口说:“好嘛。她来,我同意。”火柴!我已感到你的温热了,我一定要飞到那寒冷的北大荒去。
5. 何去何从
邵荃麟同志,当年作协的党组书记曾经告诉我:“对你的处分是按右派分子的第六类处理。冯雪峰也是按右派分子第六类处理,这是在政治协商会议小组会上讨论过的。你可以不下去劳动,分配工作,也可以留在北京,从事研究或写作,稍微降低或者保留原工资…像雪峰,大概仍将留在文学出版社,参加鲁迅全集的注释工作。”他个人意见,我“也可仍旧留在北京写作,过一段时间再把陈明从东北调回来。”听了这些,我的确心动了。
如果真像他这样说,我全心全意从事《在严寒的日子里》的写作,这一件心事总算可以了结,这正是我多年来一桩没有完成的心愿。可是,他个人的这番好心,能够获得另外权威人士的恩准吗?我实在不敢有这样的奢望。同时,我想,我能不能在这热闹的城市,而又远离这里的一切,孤家寡人,独自一个人关在房子里,致力于一本书的写作呢?自然,为了写作,一个时期摆脱一些杂务,是需要的。但现在是什么处境?是在什么条件下写作?
我是脸上刺得有字,头上戴有帽子,是走不出大门,见不得人的人。我同一切人、一切生活之间竖立了一堵高墙。我被描绘成一个丑陋的怪物,任人指点,任人笑骂,千夫所指,众口一词,这种处境,我怎么生活下去?怎么有心情创作?!怎么能保持宁静的心情?!
另外,我们原来曾有过一个想望。在我的书桌上摆着当年从《人民画报》上剪下来的图片,和从报纸上剪辑下来的文字资料。这些可爱的风光,和可爱的生活记录,都来自我们曾醉心已久的那些原始森林。那里大树参天,丛林蔽日,在深邃的绿色世界里,这里,那里,透露出几缕耀眼的阳光。阳光下,小鹿跳跃,溪水低吟,听婉转鸟语,看松鼠跳跃,闻青草的芬芳,采艳丽的花朵,领略大自然的雄伟,萌发无穷的生命之力。这些全是有关东北小兴安岭、伊春林城的报导。我真愿奔赴那云烟深处,洗涤我内心的烦忧。我愿意竭力描写山林里伐木人的豪情,那与天地共存、和日月争辉的新的浪漫豪迈的生活。陈明走后,我曾经把我这些期望向作家协会党组反映,请求准许我离开这灰暗的环境去另辟一条道路,即使荆棘丛生,山石拦路,我决心要踩出一条小道,或者还会是一条康庄大道。我应该站立在光天化日之下,应该有所作为!但答复是,我独自一个女人是不能去那个地方的。他们似乎十分关心照顾我,说以我的年龄,我的身体去那种地方不相宜:但是也说,将再考虑我的要求。
此外,新的一条路也摆在我面前。陈明已经顺利到达北大荒。他依然是那么乐观,他总是能发现生活中的美丽,他总是有无穷的力量,他把新的充满了生气的宇宙展现在我面前。他把那四月的飞雪描写成迷人的画图,把他们创建新生活的劳动,在冰天雪地里伐木、打井,化冰煮饭,平地盖房,写得如火如荼。北大荒的广阔的草原,起伏的山峦是如此诱人的。那些人,包括他自己,都在向地球开战,征服自然。一个**员随时随地都是真正的战士,能上能下,能与人民共患难,同安乐。他把周围那些人都写得真正可爱,对生活,对人,都是情意深长。我仅仅读了他的一些描述,也不觉心怀开朗。他真正了解我,他说:”来吧,我以为你最好是来我这里。这里的很多人,都在关心你,他们都说要专为你营造一间小茅屋。我相信北大荒将在你的笔下留下永久的芬芳。来吧!我们将共同建立新的生活。你是勇敢的,你好像二十年前奔赴抗日前线那样坚毅果敢。你有力量对付一切暴雨严寒。这里可能也有某些阻碍,但我们一定能跨过去。这里比北京优越,在新的生活里,起码会比较容易忘却那一幕幕阴森恐怖的、意想不到的袭击。这里远离一些是非和勾心斗角。我在这里等着你。我们要在北大荒参加修建宏伟的殿堂。只有真正舍弃个人的一切,全心全意为人民劳动的人才能理解真正的幸福……”
不必犹疑了,到北大荒去,到陈明那里去。两个人在一起,两个人的力量加起来,总比一个人的要强些。我相信去北大荒的困难会少些。不要留恋这死寂的庭院了。到暴风雨中去,到人群里面去,到火热的劳动中去,到建设的最前线去。**人是无所畏惧的,冲锋在前,把一切烦恼远远地抛在后边,把那些不值一顾的魔影全部清除扫光。
6. 介绍信
我从作家协会拿到由中宣部署名的一纸简单的介绍信。这一张窄纸条,几行字,使我又一次堕入五里雾中。那上边清清楚楚地写着:“撤销职务,取消级别,保留作协理事名义。下去体验生活,从事创作加从事创作,就不给工资。如参加工作,可以重新评级评薪……。”那么,党组书记邵荃麟曾经说的,对我与冯雪峰的处理是一样的,降几级工资,可以留在北京工作,还在政协小组上讨论过的,现在为什么有这样的改变?”取消级别,从事创作就不给工资”,谁决定的?没有人向我解释。这种决定,这样处理,为什么事前没有一个人通知我,和我谈谈呢?我在党内工作、生活了20多年,对人对己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无情,这样草率从事的。看来不知道是什么人,把党的政策当作儿戏,或者是压根儿从没有把党的政策、组织原则、纪律规定放在眼里。对冯雪峰的处理是开除党籍,降三级工资,仍然恩准留在北京工作。江丰呢,这样一位老党员,被划做美术界的大右派,也降了级而被留在北京。我呢,我不想留在北京,我自己要求去北大荒创作,可是“如从事创作,就不给工资”。看来,我比所有的右派都更罪大恶极!试问掌握我的命运大权的那些先生们,照你们用中宣部名义写的这封介绍信,如果我在下面果真能够有条件从事创作,你们谁能批准哪个刊物发表我的作品,!又有谁胆敢触犯你们的权威,按照常例支付给我稿费呢?我明白了,总有那么几个人,不只要把我驱逐出党,赶出文艺界,而且还要趁此夺走我手中的笔,永远不让我再提笔写作。我去北大荒如从事创作,便不给工资,我只能靠陈明每月28元钱生活。党的一贯政策是战犯也给饭吃,关在牢里的死囚犯也给一碗饭吃嘛!这哪里是介绍我去北大荒体验生活,从事创作,而是要我去冰天雪地,靠体力劳动去挣饭吃。我已经54岁了,我从27岁开始写作,我是一名作家,我究竟有多大力气从事体力劳动呢?更重要的是我拿着这样一纸以中宣部名义出具的介绍信,基层单位的同志将如何看待我。我成了一个被摒弃在人民之外,不齿于人民的人!我心里为此很不安,很愤慨。我要问他们,党规定的“给出路”的政策,你们就是这样执行吗?我不相信这样的决定是通过了中央的。中央某些领导一时听信不真实的小报告,一笔下来点了我的名,我成了大右派,难道他就一点也不了解我吗?我过去那样信仰他,真诚地以为只有他了解我,如今不成为对我自己绝大的嘲弄吗?难道敬爱的周总理、王震等中央领导同志也忍心让我去北大荒喝西北风吗?我是绝不相信的,死也不信的。我以为只有那么几个人,他们惯于耍弄权术,瞒上欺下,用这样表面堂皇,实则冷酷无情的手段,夺走我手中的笔,想置我于绝地。我在这个小院里,走来走去,压住我狂跳的心。如果不是怕吓坏了王姐,我一定要撞墙,要捶打自己来平息我的愤怒。
王姐把饭端在桌子上,我一眼不看。王姐只好悄悄地又端回厨房。陈明远在东北,我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我折腾了一整天,到深夜才稍稍定下心来。我想只有两条路,一是去找邵荃麟问个究竟:二就是拿这张“通行证”硬着头皮到北大荒去。如果去问,不论去问谁,一定是问不出结果的。他们可以推:甚至可以说组织上的结论就是这样。那么,我仍只得低头回来兜着走。我能抗拒这种待遇吗?我抗拒得了吗?半年多来,我哪里还有什么力量同这伙人纠缠!他们是一帮一伙,他们打着红旗,什么违反政策的事都可以干得出来。我现在是一个孤立无援的人。那么,走第二条路吧。反正得离开北京,反正要到下面去。
下边自然是按照上边的意思办事。但下边人多,群众中就没有一个头脑稍稍清醒的?何况我到下面去,不是去打官司,打官司的结果注定是要更坏的。下去就是过日子,日子总可以比在这里过得好些。至少有陈明在那里,他的微弱的力量,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支持。于是我下了决心的。什么都不说,不问,带着这张“通行证”,壮胆下去,沉在人民中间去,胼手胝足,卧薪尝胆,和人民在一起,总有一天能和人民一样光明磊落地生活。我不相信,北京我是不可能再回来的,天下绝不会就由少数这几个人长此主宰摆弄。
7.轻装
我一定要把在北京背上的包袱甩在北京,我一定要轻装上路。不是说要我“重新做人”吗?是这样的,我决心真正的从头做起,把过去的一切都勾销,现在从零做起。不!不是从零做起,是从零下做起,是从负数做起。因为现在已经不把我算是人了,我没有资格从人做起,我只应该从负数做起。既然已经是这样,关在北京将长此这样。不能等待,天上不会落下奇迹。因此要鼓起勇气,走到人群里边去。个别人口头上不希望我去,他们很会装模作样,好像同情我,可怜我,实际更愿意看到我从此萎靡,一蹶不振,从文坛消失,以此来证明对我的判决和处理是完全正确、大公无私的,是他们的不朽功勋。我不能顺从他们的心愿,我要做出自己的证明。我只有到群众中去,找回真理。十多年革命战争的生涯教育了我,我深信群众是通情达理的。自然境遇不可能一下就好起来,不会出现奇迹。我在下面仍然会遭受白眼,冷眼,我一定还会听到唾骂和更多的闲言碎语。但有什么了不起的呢?难道我还没有遇到过?难道那些诬陷,那些唾骂,那些诅咒,这三年来我听得还少吗?我就这样鼓励自己,要像战争时期那样,相信群众,依靠群众。人民群众有什么可怕的呢?在北大荒创业劳动的人民有什么可怕的呢?群众的眼睛是亮的。群众是最讲究实事求是的。只要我凭着一颗**员的心,真正地、长期地为人民服务,我一定可以得到群众的理解,赢得群众的信任。我将在他们那里生活得愉快,我将重新获得一个崭新的世界。
作为一个知名作家,作为一个高级干部,总是常常听到赞扬,受人捧场,因此自己得时时警惕。但无论如何,不管怎样,日子过得总是顺利舒服的。而成为一个犯罪分子,一个脸上烙下金印,头上戴着大帽子的人,现在却要承受一切诅咒、斥责、指点、痛骂,就像一个人赤身**被严密包裹在一个满是钢针编织的麻包里,随时随地,上下左右,都要碰上许多扎得令人心疼的钢针。大人先生们呵!你们幸运,可能是一辈子也不会体味到这种滋味的。你们只会说大话教训人:“要知罪,要坦白交代罪行,要深刻反省,要努力改造。改造你们的反动的灵魂!你们要重新做人!……”你们真是仰头望天,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呵。
好像只有你们才是一贯正确,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是一个彻底的革命家。我清楚地记得,在首都剧场千人参加的作协党组扩大会的总结会上,一位权威说的话,我是一辈子都不敢忘,而引为教育的。他说:以后,没有人会叫你“同志”了。你该怎么想了说这话时,他那轻松、得意,一副先知的脸色,正是狠狠刺中了我心灵的痛处。我从他的冷语,从他的脸色中,我悟到了人。有些人只是挂着党员的招牌,口口声声讲人道主义,而实际却往往是没有丝毫人性的。**同志在《论**员的修养》里曾经说过:**员要受得起冤枉。我第一次读到这话时曾经认为,在**内,一个**员会有冤枉可挨吗?我以为党绝不会冤枉一个党员。现在看来,我的确太过于天真了!
摔了跤,不管怎么摔的,总得自己爬起来,总得自己站住。
党籍没有了:党籍并不一定能说明一个人的真正好坏。苏联作家法捷耶夫在《青年近卫军》中就写过一段这样的故事。一个党的干部相信了一个有党证的党员,后来才知道这个党员是一个叛变过的坏蛋。他接受这次的教训,说道:怎么能凭着这一张小小证书来信任一个人呢?!现在,我的党籍任人开除了,但一颗为**事业奋斗终身的心却仍是属于我自己的,任何人也不能拿走的。我似乎明白了,有党籍的党员,也不一定全是好的。在党内不长的历史上,总会有少数那么几个想整人的人。
但中国**是信仰马列主义、**思想,是谋求人类幸福进步的党,她的绝大多数党员是很好的。在漫长、曲折、复杂的航道上,有时她可能会偏离大方向,有时甚至会被某些坏人操纵,但整个党和党所追求的理想、事业总是不断向前发展的。党不是哪几个人的,不是少数人能篡夺的。总有一天,理想终会要实现的,也许要经过几代人的艰苦斗争。现在我不是一个党员了,但我应该继续为党工作,要比一个党员工作得更好。我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党员,在逆境中也应该符合一个党员的要求。因为我不是糊里糊涂跑进党来的,我在党内受过党的长期教育和培养。我应该用自己的一生,证明我没有辜负党的教育和人民的培养,我是一个经得起严峻考验的**员。我也要明白告诉那些人,你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丁玲绝不是一打就倒的虚弱的,纸扎的,泥糊的人。她会振作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