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想见你的儿?”裴少玉就问。
阎立青便点头。
裴少玉那厮又笑,笑了笑便缓缓道:“娘!”
这一声娘唤的众人皆成了石,呆愣愣地立着,你瞧我我瞧你,摸不透其中缘由。
而他便气息不接了,似随时都会断线的纸鸢,只怕一个不留神,便要从此天高地远不可见了!
“你叫我什么?叫我什么?!”阎立青面目狰狞,似恶鬼!但那恶鬼也是被人生生夺去至爱又送还的鬼!头面上有汗下来,便是连语调都颤巍巍,她面上乍惊乍喜,细瞧,却不知是惊是喜了!
“裴少玉,说什么痴话?这三界六道哪有那么多笑话?你本也不是笑话么!何况便是要死了也不能乱认娘!你难不成不知她的儿是哪个?!”
我胸膛里有口气闷闷的憋着,而喉咙口就有话要蹦出来!谁不知那九幽公主阎立青的儿是龙九!裴少玉那厮倒真真糊涂了!
谁知他竟笑!笑着笑着气便更不够喘,而眼角脸面上的血已干了,其中也无新血流出。我以为如今该是有救的,但他却说:“想听故事么?”
我常听故事。
在灵山脚的时候,每每因陆少卿少瞧了我一眼或对我冷淡了一点,我都会躲在那株老榆树下,将它的叶子数上几数,而裴少玉便会不合时宜的出现,摘一片叶,吹一只曲儿。那曲儿有时是高山流水,有时却是小河潺潺,有时如滚雷响,有时如春风拂柳,我嫌弃他吵,又没个眼力见儿,便恼恼地将叶片一股脑掷到他身,而他只是笑。
笑着笑着就收了曲儿,问我:“谁又惹了你?!”
“没人惹我么!”
“是他吧!”
“他是哪个?!”
“你想的是谁就是谁!”然后就叹口气,说:“痴儿,你可真是没愧对这名儿。”
我将他撵走时就会想一番,是否我痴儿说梦呢?便是如今这样痴恋着何时才是个头?!有一日陆少卿也会对我笑吧?也会牵我手吧?!即便不能,便是远远地瞧一眼也是好的吧?!
于是心中就郁郁,徒然地绕灵山底儿走几圈,夜色便更浓,但回首,却能远远地瞧着个淡青影儿,那影儿宽肩细腰的倒也养眼,而那人也不近前,只是一路跟着,见我瞧,就随手扯一片叶,或装作抬头望星望月。
但灵山底很少能瞧着星月么!
“你跟着我做什么?”我恼他夜里不睡,却来盯住我。
“谁说我跟着你?这里是灵山吧?”
“自然呢!”
“那就对了!这里是灵山,而我是灵山上的,怎么就不能在这里走?我也许只是吃撑了要走动走动!也许只是今夜星月美好,我要赏月观星。”
“哪来的星月?!这里是灵山山腹了!没得星月!”
“怎么没有?”言毕他就凝神瞧着我,惶惶然晃晃然我会以为自己真的便是谁的星月了。
“花锦绣,听我讲个故事呗?”他会遥遥地将手扩在嘴旁,装模作样地喊一嗓子。
“不听!你又不是说书人,哪来的好折子?哪有好故事?!便是又捉弄我,使着法的戏耍我是个痴儿了!”
“这次真的是个好故事,”他一双眼亮晶晶似夜里苍穹的星。而那时就会有微风悠悠荡荡的带来远方风吹叶响音儿,而裴少玉的音也在其中,却乘了风做的船,令人再也难拒绝了。
必然是个好故事!我嘴上说不听,但漫漫长夜如何捱?只求着就这样到了天明,待到天明便是新一天,陆少卿就又可下山打水,而我便又可为他设置障碍。
裴少玉平日最喜耍嘴,既然有心哄人,必然舌灿莲花的,那个个故事便陪着我渡过许多为陆少卿伤情伤心的夜,可故事听到最后,内里那些至情至性之人,却终求不得的!
“还说是好故事!最后都死了!白骗了我好多眼泪么!”
他就凝神眺望着某一处,悠悠地言道:“这三界六道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又何来皆大欢喜!但真的爱过就不算不圆满。”
“花锦绣,再听我最后一个故事吧?!”裴少玉的音儿是一只手,生生将我思绪扯回。将过去那些已流逝如今却又在眼前的光景重又推走,我眼前模糊得厉害,就随手抹一把,去瞧他。
却见他用那双已不可见的眼环视一周,应是瞧着每个人吧?而后就缓缓开口:“相信各位此刻心中都有一万个疑问了?!阎立青,你可想知道我为何叫你娘?”
“当然当然啊!你快说!”阎立青一把抓上他臂,那样用力,便是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暴起了!但裴少玉却又转头,再开口:“敖广,想知道当年阎立青产下的婴孩到底是不是你亲子?想知道这么多年你到底白不白付出感情?”
“是!我想知道!”东海龙君真成了一只虫,头垂得低低的,便是连一向如洪钟的音都压低了许多。
裴少玉又笑,这次却是大笑了!只是那笑中似含着无限凄苦,无限讽刺了!
“你们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敖广,这次东海求雨本就是局中局,你利用了我们,但我也利用了你!咱们之间谈不上谁算计了谁,谁又欠谁!我只问你,龙九寝宫的火是你放的吧?!”
“这——,”东海龙君并未直说,但那目光闪烁,便是承认了么!
“如果我猜的不错,你是要给灵山泼污水,想借着灵山的手除掉心头大患。”
“怎的能?!他是疯了吧?竟杀了亲子?!天下间哪有骨肉相残的事?又有谁忍心下手?!”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了!当下便瞧陆少卿,但陆少卿只是眉间愁云惨淡,一张口却闭得严严的,似打定主意不开口了!
“裴少玉,你何时有这猜测?怎的早不说?!”我仍不信,只觉心中有团乱线,千丝万缕的扯不出头绪,其中该有无数疑问在啊!
而陆少卿却上前,长久地凝视着那厮,而后方长叹声,自怀中取出个小瓷瓶,打开来便有清香扑鼻。
将内里丹丸倒出一粒,强塞进裴少玉的口,却不说话。
但我却是知晓的,那是救命丹丸,曾愣是将肉身凡胎的死人救活,只是不知如今对修仙之体可管用?
“的确没人忍心杀害亲子,但如果不是亲子呢?!花锦绣,从前我没什么事瞒着你!只是眼下有个大秘密,我却瞒了你一路”那厮挑了挑眉,又道,“其实此次来九幽前师父就知晓一切,只是,这就是他所谓的成仙历劫吧!只可惜我辜负他了。”
“这便混讲了!谈何辜负不辜负?!”
“都是修行人,我自然知道师父的心思,可师父也有算错的时候,他不知我这次必须来九幽,必须死!根本就用不着过什么关卡!”裴少玉那厮似自言自语,又道,“如今我要死了,你听我最后一句——花锦绣,不该是你吃的饭就是强吃了也会撑死!别忘了大师兄也是灵山七子!”
“你是好了吧?我瞧你这阵子说话有大气力了!”我被他一语戳中自是难捱,而再瞧其余几位,竟都被封了嘴似的,只杵着瞧我俩言语了。
“得,只要你在总能扯远!”裴少玉那厮叹口气,就道,“总之现在我心里比谁都透亮!如今看来我也成不了仙,反正要死了,不如把你们想知道的秘密都说说好不好?”
他这话是问阎立青,是问东海龙君呢!二人自然点头如捣蒜,可裴少玉那厮却得逞地大笑,“但我偏不让你们知道!我要让你们为当年的错付出代价!让你们被那些疑问缠着,缠个千年万载!让你们抱憾终生!”他应动了真气,说罢便是一阵咳连着一阵喘,而许久不做声的陆少卿终出音阻止:“少玉,平稳心神,不要动怒!”
“我没动怒!我现在开心得很!得意得很!”那厮就伸手往前茫然地抓,我忙凑过去问他:“你要找哪个?不就是要讲故事?何必动气呢!那就讲么!讲罢了咱们就回灵山,不管这九幽的事,什么都不管!只是回灵山!”
“那里有你师父空空老头呢!有你师弟们呢!还有许多的妖精鬼怪,你不是言天下是一家,要打破仙妖不两立的规矩么?!你不是要弄个天大的桌,请灵山的各路精怪喝上一壶?!”
“不成了不成了!只有等你帮我实现了!”“花锦绣,我真的剩不了几口气了,什么都别说,你离我近点!我够不着你的头。”
原来,那救命丹丸终救不得他的命!兴许是方才动气,竟令他精神头突地便没了,似被人倒空的麻袋般,我担心着他随时会断了气,便忙着靠近,只是这一急,就连滚带爬了。
将头凑近他,而他的一只手就摸索着沿着我发一路向上,末了在天庭顶停住,就见他深吸口气,竟将本就要断的气息强行拔起,而后就有股澎湃真气直灌而下。
眼前忽而清明忽而灰翳,仔细瞧,就见着碧波水万点。
那悠悠碧波水,上洒万点光,有船正荡漾水中央,而那船身雕栏画柱好不壮观!船内又有碧纱几重,透过重重纱,可见其中分坐两旁的一对男女。
那男子一身锦绣衣袍,上滚珠绣龙,便是连袍袖口都是金丝线滚出云纹边,而女子生的好艳丽,恰如朝阳春柳了。
但女子脸上有泪痕点点,一只手端个碧玉杯,凄凄楚楚问道:“龙君,我知此生只是痴心妄想,听闻你与龙母夫妻恩爱举案齐眉,我虽贵为九幽公主,却无法得到所爱之人的心。今日这一见就是最后一面吧!从今后我再不缠着你!”
那龙君就要开言,却被九幽公主阻住:“别说什么兄妹、来生!你我本不是兄妹,又不会有来生!就今生一别吧!龙君,我别无他求,只求您尝一口我亲自酿下的桃花酒,就当为这段无头无尾的单思留个念想吧!”
言罢便抬起芊芊玉手,而手中握着的碧玉杯中,该是有一盏桃花酿吧?!
龙君踌躇良久,终接过她手中酒,凝神瞧了瞧,便一仰头尽数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