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卿伸手推门,门轻松就开。
一片三角白日光跌进面前地上,我心中立即透亮,到底那三锦不够周全,便是还留我们一条活路,只是这番捉弄却是着实苦了我与陆少卿。
可门开,陆少卿却不动了。
“陆少卿?”我就问他。
他缓缓回头,一张脸上说不清何种情绪,而我再往外瞧,当下心便凉了。
门外并无刀山火海,却有一群狼。
个个都是狼,那些狼眼中闪着贪婪光,是要将我与陆少卿生吞活剥,而我不免就呻吟声,暗叹最近时运差,竟只是下山来一趟伏虎镇,也要遇到这许多险阻了。
“果然你们知道金子在哪!”当先的是个老爷子,年岁一大把,话却说得中气十足,而明明背已陀,腰已弯,当一双眼跃过我俩瞧见屋内一地的金光后,陀了的腰背竟似突地被人抻直,便是连一双本浑浊的眼,此刻都亮晶晶起来。
“闪开,我是此镇一镇之长,别挡住我调查失踪镇民,”他本拄着拐,话罢便用那拐杖敲击陆少卿的木轮车:“这可是天大的正经事,你们不要耽误!”
这话倒是连三岁孩子都骗不过的!果然陆少卿就蹙眉:“老人家,这屋子里虽然是金人,却十分危险,还是不要涉险为好。”
“哪有什么危险?!分明你们想独吞这些金子!骗人也不说的像点儿!”那老爷子就要硬闯,却被陆少卿伸臂拦住:“老人家……。”
“别挡住我们寻亲!你可知失去亲人下落的痛苦?!如今亲人就在眼前,哪怕只剩具尸身,我们也要抬回去厚葬。可怜那早死冤魂了!”老爷子见硬闯不成,便立马换一副嘴脸,而一张老脸上就纵横开泪,本就一脸的褶子,如今泪水在上真真要好一通翻山越岭。
他哭得倒是悲悲戚戚,可但仔细瞧,目光却是极为闪烁。
他身后跟着的一群人立即随声附和,想来他们也知硬来不成,如今却要来软的,知灵山人都是好心肠呢!
陆少卿就被哭软了心肠,回首朝内瞧,就见方才还紧追我们不放的金人此刻竟只安静的或立或倒,看来并无威胁。
“不如这样,老人家,少卿给你们一些符纸,可保你们性命无忧,”言罢陆少卿便掏符纸,可那老爷子得了特赦怎能再等?当下便要往里进,而陆少卿执着的一手举起符纸,老爷子万般无奈只好接过,蛮横地将陆少卿人车齐齐推开:“行了,多谢道长关心!这下你放心了吧?!”
我只剩无语,却突然摸不清人心了。
而往内走的老爷子手就随便一扬,接过的符纸便都上了天,恰一阵狂风过,那些漂浮的符纸就洋洋洒洒,似出殡时开路的纸钱。
纸钱飘荡中,我竟似瞧见许多晃荡的人,以及漫天满地血海,血海中那些晃荡的人都被推向十殿阎罗处,耳朵边就有生生鬼哭,却都是言着“悔”字。
激灵灵打个冷战,那飘舞符纸已散尽,直跌落满满一地,倒可惜了陆少卿一片苦心,以及那些要用真气法力才能画就的符纸了。
“你们却是不识好人心了!”我朝老者背影喊,却换来他一句:“别说好人心!这世上有几个好人?你们不过是想分一杯羹,得了得了,一会多少给你们些!也不知现在什么世道,竟连道士也带着女子出行,还索要银钱!唉,为了亲人,我们死了也值,就不差你们这点小钱。”
我恨不过又不知该如何顶,此时若是裴少玉在就好了!自然可以说得过他们,但一想,我们毕竟与凡人不同,竟与这些凡夫俗子一般见识,倒要令人贻笑大方了。
而老者的身影很快没入屋内黑影中,等了片刻,内里并无动静,也无变故起,就先是有人探头探脑地瞧,接着试探走几步,见仍无事,便大了胆子,一个箭步冲进去。
“王麻子,里面怎样?”又有人冲那冲进去的人喊,内里便有声传来,闷闷的,似乎被人捂住了口鼻:“没事。”
有许多人蜂拥而入,而我再瞧,外面只剩一个孤零零影儿,却是当初伏虎镇率领众人围剿我们的小孩子。
说来这孩子不过十一二,竟可令全镇人听其调配,倒也令人佩服!只是若细想,谁知这镇上那些头脑活的大人,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就哄他当那先锋呢?!
一提听到风声,便响起三锦嘴上哼唱的曲儿,细细思来却不解深意,只等日后消停下来,与陆少卿细究。
收回早已扯远的思绪,再瞧那孤零零孩子,只觉他身子骨单薄可怜,于是就问:“你怎么不进去?”
他远远的立着,与身后那株树一般,孤单单迎着东西南北风,听得我言就摇摇头,却不说话。
“是害怕么?”陆少卿也柔了音儿,孩子就点头。
我不知是否该告诉他爹娘果然在,以及当初见到的实情,于是就闷着头不敢迎视,偏陆少卿也闭紧了口,便只闻风吹叶响了。
“我爹娘可在里面?”许久后,他终怯怯问出口,这话问着的时候,眼中就腾起亮亮的光。
我瞧陆少卿,而后者轻叹声便微微颔首,孩子眼中的光便黯淡,良久又抬头,拳头已攥紧:“我要找出凶手为爹娘报仇!”
“那凶手的孩子呢?是否将来也会找你报仇?”陆少卿反问,孩子不语,垂头只管攥紧了拳头,陆少卿就轻言细语:“冤冤相报何时了!”
“所以在镇子里,即使我们砍杀你你也不还手,是怕后代来找我们报仇么?”
陆少卿便垂了眸光,脸上飞两朵霞,嗫嚅道:“少卿是修道之人,注定此生卫道,怎会——咳咳……。”
孩子的头顶上天澄蓝,澄蓝的天上有一轮艳阳高照,但我的心却黯下去黯下去,黯得如阴雨天了!
而身后的空旷义庄,却在此时突地热闹起来,那热闹如闹市,如热集,一时间熙熙攘攘,分不清哭笑,只是不想这义庄在此多少年,竟也摊上一回大热闹。
而细听,就发现并不是哭声,却是一声声惊叹:“啧啧,”另有人更兴奋大吼:“发财了发财了!老婆子,早知道你能变成金的,当初就该日日给你吃鸡鸭长胖啊!”
我心中暗骂,却又觉何处不对!
难不成这些金人也认亲?倒是欺负生人,遇到自己镇子的,却不打了?!要不然为何都停住不动?似被人用极强法力凝住,但此处谁有那天**力呢?!
可若不是,又怎的解释方才还生龙活虎的金人此刻真成了金坨?或者他们如鬼般也怕日光?那便将这义庄棚顶拆掉就好吧?!
但这疑问并不等我回头瞧了!就听得内里猛传来一声嘶喊:“娘啊!救……。”后话成了风消散,而另一音又起,这次却是凄厉得如被人生生撕碎了!
一时间惨呼声此起彼伏,我忙回首,立即后悔,只愿自己从未见过这惨象才好!只是那一入目就成梦魇,今后想是再不能忘!
到处都是血!满天满地的血,似谁失手打翻了红染缸,就将地面也染红,血水子在地面上滚动,砸出一个个坑洼,坑洼里也蓄满了红,后来便是连土地面都“滋滋”地响,屋子里便飘荡开血腥气。
原来,这些金人当真不认亲!方才不动却只是暂时,而这一动之下真真要了命!倒可笑那老者说的话犹在耳旁响,人却一语成谶了!
目光跃过一具具横七竖八倒地的新尸,就瞧着那老者横卧在地,血顺着身下缓缓淌出,我却不知此刻心境了!而耳旁木轮车响,同时便见陆少卿剑指的银白光起。
木轮车极快重返屋子正中,可一切皆晚,即便陆少卿已尽力,屋子内仍都成了尸!我们眼睁睁瞧着那血水子翻滚,瞧着后来红变成了金,瞧着本肉身凡胎臭皮囊,终成了不化之金身,其中多少震撼,多少复杂情绪,都无法言语细诉了!
而这一切只是瞬间,瞬间便可沧海化桑田,便可斗转星移,人间变地狱!
陆少卿眉眼间写满自责,似已将这些人的死包揽上身,一声长叹幽幽出口,我瞧他神色,定是再不能从自责中解脱了。
“世人为何都为虚幻泡影?却不知三千皆幻象,就算真的有了金山银海又如何?师父,少卿愧对您!竟只知收妖作法,却参不透人心!”
我也难形容心中之感,当下只是无话,而正僵着,就闻头顶上一道音起:“大姑娘,道长哥哥,又见面了!”
再瞧,那本被封门符封住的天窗此刻竟开着,而那开着的天窗口端端露出个小脑袋瓜子,头面之上皆挂着戏谑,一双眼贼贼的,似得了手的小狐狸。
“用不着替他们伤心,也别感慨,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自古有之,再说了他们寿命就到此,该是河里死的井里死不了。不是说阎王叫你三更死,绝活不到五更么!”他混说着,头脸往下,将身子也钻进来,我倒要佩服他能将身子扭成麻花似的,也不怕哪一下弄不好便折了。
“喂,三锦公子,小心你肠子!”我强作欢颜,只怕自己情绪低,加重陆少卿负担,而三锦就无所谓地朝我笑,随口道:“放心,这肠子本来也不是我的,折了就折了吧。”
“真真没见过你这般的人,竟拿自己身子当别人的,便是毁了哭都来不及!”话罢了又觉得不好,这般说倒是更添陆少卿心头堵。
而三锦突地朝我笑笑,就说:“看你们心情不好,就告诉你们个事儿开解开解,说来你们这算什么?不过是看到人死却帮不上忙,可我的经历要比你们惨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呢!”
“什么经历?”我问他。
“话说,我本来是个大姑娘!”他突地郑重其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