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她们去厅堂说话吧。”李氏淡淡说道,“暖儿,我身子不适,你替我招待吧。”
李氏避而不见,自然不是冲着大舅母沈氏……上一次蒋氏来,李氏还是亲自见了,这一次却连面都不肯露了,欧阳暖微微一笑,低下头应了一声是,便谦谦告退。
欧阳暖迎了出去,蒋氏一见到欧阳暖就亲亲热热地上前拉了她的手:“听说府上马车出了事,我们便赶紧过来看看你。”
欧阳暖向大舅母沈氏望去,她却只是笑容淡淡地和欧阳暖点了点头,眼睛里有真切的关心。
欧阳暖微微一笑,客气地将两人请进了屋里坐下。
待丫鬟上了茶,蒋氏就左顾右盼地道:“怎么不见你娘?”
欧阳暖笑道:“自从娘有了身子,祖母便免了她在跟前服侍。”
她的话音刚落,蒋氏已面露惊讶:“是吗?那老太太可真是慈爱,说起来,我已经好久不见婉如了,我该去看看她。”然后站起身来。
欧阳暖微笑着望她,口中却说道:“祖母吩咐了要让娘静养,所有的客人一律都不见的。所以二舅母要见娘,暖儿做不了主,还容我先禀明了祖母吧。”
这话一说,蒋氏立刻脸色变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些难堪。
欧阳暖声音柔和:“您刚刚才到,想来也累了,且等一等,坐下来喝杯茶吧!”
蒋氏无奈,只能重新坐下来,她没想到,欧阳暖竟然敢这样拦驾!
沈氏抬眼看她,轻轻地拿起茶盏,发出了叮当的清音,目光状似漫不经心的一掠,巧妙地遮住了唇畔的一丝嘲讽。
等了片刻,玉梅进来,“大小姐,老太太说,二夫人请便!”
蒋氏挑着眉对欧阳暖笑了笑:“你娘临盆在即,心中难免紧张,我正好去陪陪她。”说完,她又看了沈氏一眼,似乎有一丝犹豫,道:“大嫂和我一起去吗?”
沈氏淡淡看了她一眼,道:“你去吧,我走得乏了,先喝杯茶再说。”
蒋氏听着神色一松,欧阳暖看在眼中,笑道:“如此的话,就烦劳张妈妈亲自陪二舅母走一趟福瑞院了。”
张妈妈笑着道:“大小姐说的哪里话,老奴这就陪着二夫人一起去。”说完,便陪着蒋氏离开了。
沈氏冷冷地望着蒋氏的背影,眸子里有掩不住的厌恶,道:“她一听说我今天要来这里,就眼巴巴跟着来了,我想,她是怕独自一个人来,你们根本不会让她见到人。”
欧阳暖淡淡一笑,道:“这是二舅母多虑了,欧阳家并不是蛮不讲理的地方,她既然好心好意来看望,又有谁会拦着她呢?”
沈氏点点头,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望着欧阳暖道:“暖儿,老太君听说欧阳家的马车遇袭,本想亲自过来看你,我却觉得不妥,便代她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欧阳暖将当天发生的事告诉沈氏,沈氏听了十分震惊,脸上骤然失去所有血色,失声道:“他们竟这样胆大妄为!暖儿,你的处境竟然艰难至此,这件事你为何不早与我们说!”
见她眼中关心并无一丝作假,欧阳暖心下感激,然而亦深觉不妥,忙看了一眼周围,玉蓉低下头,领着其他丫鬟妈妈们一起退下了,红玉也机灵地去了门外守着。
欧阳暖望向沈氏,低声道:“大舅母,外祖母已经年迈,大舅舅身染沉疴,您和染表哥步步为营,处境同样艰难,暖儿不能相助已是不安,若是为了这些事情让你们也跟着担心,岂不是更加愧疚!”
沈氏一愣,似是没想到欧阳暖一个闺中少女竟然能想到这些,眼中惊异之余,倒是有了许多说不出的感动,只是她想起林氏处心积虑要害欧阳暖姐弟,竟然能够使出这样的手段,不免为他们担心,道:“这事情若是就此揭过不提,只怕他们会更加肆意妄为,难道真的抓不住他们的把柄吗?”
欧阳暖叹息了一声,道:“那天晚上有七人被捉,后来明郡王遣人相告,那七人皆供认是受人指使,然而受谁指使,他们却说不出来,可见背后之人心思细腻,并不曾直接与这些人的首领接洽,这样一来,这些人就连指证的路都断绝了。”
沈氏见欧阳暖容色清丽绝俗,面孔却略带稚气,一时想到自己初进门时候,林婉清盈盈走上前来,拉着自己的手叫大嫂的依依之情,一时想到欧阳暖年纪还小,却要承受这些本不该她承受的苦楚,一路走来几乎步步惊心,不由得心中难受,主动走到她面前,轻轻将她揽在怀中,柔声道:“暖儿,你受苦了。”
欧阳暖微微一惊,只觉得沈氏身上的丝裳柔软细腻,带来微微令人动容的触感,她心中一动,轻轻合上了眼睛,将身子依进沈氏怀中,感受着这片刻的温馨与宁静。
“她为何要如此狠心!”沈氏的声音有一丝悲悯,道:“她已经是欧阳家的主母,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儿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非要你们姐弟的性命!”
人之贪婪,岂有止境……欧阳暖轻轻闭目,并不回答。
沈氏轻声唤她:“暖儿,你虽说才十三岁,可才高聪颖,非寻常女子可比。然而林婉如心肠歹毒,林文渊老谋深算,你与他们周旋,凡事必须瞻前顾后,小心谨慎,老太君来时让我嘱咐你,以后再遇到事情,切不可自己承担,一定要与我们商量。”
欧阳暖点点头,轻轻离开她的怀抱,仰面道:“外祖母为我担心了吗?”
沈氏看着欧阳暖,只觉得她一双瞳仁几乎黑得深不可测,唯独看见自己的身影,心中不免叹了一口气,“那日长公主寿宴的事情,老太君已经知道了,我本以为她会开心,可她却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她说本不想你太出彩,只是事无可避,人家逼上门来,也只得如此了。她看你祖母的意思,倒是想让你攀上皇室,然而老太君却不以为是好事,她说我家已经要送一个女儿进去,不想再将你也赔进去……况且那日宴后很多人已对你颇多关注,想来今后必多是非,一定要善自小心,保全自己。”
欧阳暖想到年迈的老太君,不免要流泪,可是却终究只是微笑着安慰她:“大舅母请转告外祖母,不必为暖儿担心,暖儿不会任人摆布的。”
沈氏满面忧色,低声说:“你外祖母正是担心你容貌绝色,才艺两全,赏花宴上已经过于引人注目,不免会遭有心人嫉妒暗算。切记若无万全把握,一定要收敛锋芒,韬光养晦才是。”
真正关心你的人,不会让你去求荣华富贵,而只担心你能否一生平安。
欧阳暖郑重其事地看着沈氏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暖儿明白。”
沈氏眼中满是慈爱之色,疼惜地说:“可惜你才小小年纪,就要经受苦楚,若是换了馨儿,只怕要躲起来哭鼻子了。”
欧阳暖沉声说:“馨表姐有大舅母护着,又有长兄可以依靠,暖儿却只能小心翼翼护着爵儿,并无别的退路,说起来,暖儿也十分羡慕馨表姐。”
提起女儿,沈氏却重重叹了一口气:“她这样的性子,若真是进了太子府,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我真是担心。”
“馨表姐是有福之人,上天既有此安排必然会对她多加眷顾,大舅母不必多虑。”欧阳暖轻声道。
“但愿如此吧。”沈氏顿了顿,接着道,“这次来之前,我听说武国公府将陈兰馨许了出去,不足半个月就要出嫁,原本还在心中奇怪,但听了你说的话,却也就都明白了。只怕从今往后,这武国公府和欧阳家就要结下仇怨,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欧阳暖心下思忖,徐徐道:“大舅母说的是,暖儿的确该早有防范。”
福瑞院。
张妈妈十分知趣,送蒋氏到门口便转身离去了。
屋子里,蒋氏看着容色憔悴的林氏,心中不免大为摇头,只低声道:“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次的事情,你就不要多想了。”
林氏摇头,容色凄楚而怨愤,“二嫂不知,现在我的日子越发难过了,不要说老太太和老爷看我不顺眼,就连那些下人也都翻了天,不把我这个主子放在眼里,我心里就指望着哥哥这一回能替我出气,谁知道竟然有了这样的意外。”
这是怪林文渊不够尽力?蒋氏心中暗怒,不觉作色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会想到那马车里竟然坐的是武国公府的小姐?你在内院不知道,武国公府的那位大少爷可是个厉害的主,追此事追的很紧,你哥哥为这件事不知道担了多大的干系!”
林氏双唇紧抿,直视蒋氏道:“二嫂,依你说的话,此事就此罢休了不成?欧阳暖早已怀疑到你我头上,纵然我肯罢手,她将来也未必能饶过!”
林氏心性高傲,争强好胜,自然不肯就这样罢手,蒋氏却一直不赞同丈夫趟这个浑水,听到这句话心下虽动,却也不以为然。欧阳暖再厉害,不过是一个还未及笄的丫头,就算记上了仇,却也未见得与自己夫妇有什么大干系,于是道:“你十年未曾有子,如今怀着身孕本就不容易,眼红的人又多,你哥哥让我劝妹妹,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打起全副精神好好护着这个孩子才是,别的事情,暂且就不要想了。”
林氏泪眼婆娑,目光在蒋氏脸上逡巡片刻,迟疑道:“哥哥真是这样说的?”
蒋氏把脸一沉,“妹妹疑我?”
林氏忙拭了泪,放软了声音,“我怎么敢。”她拉住蒋氏的手,恳切道:“是我伤心糊涂了,不免草木皆兵起来,只有哥哥嫂嫂与我才真正是一家人,你们怎么会害我。”
蒋氏心中厌烦,面上却也不肯露出分毫,亲热地拉过她的手道:“欧阳暖的确是个厉害的角色,不怪妹妹担心。”她淡淡笑道,“我只告诉妹妹一句,你是文渊的亲妹子,他怎么可能放着你不管,只是如今正是风尖浪口,他也不好强为你出头,你且忍耐这一时吧。”
林氏看了王妈妈一眼,见她连连向自己递眼色,明白她是怕自己得罪了蒋氏,心中一冷,脸上却显出几分惭愧不忍之态,垂首低低道:“叫哥哥和嫂嫂替我担心,确是我的过错。”
蒋氏看了王妈妈一眼,只觉得她神色疲惫,像是比往日里更苍老了十岁,不免心中奇怪,却又不好询问,她哪里知道,王妈妈平白挨了板子,却又担心蒋氏到来,夫人一时情急会说错了话,特意支撑着到这里来伺候的苦心。
蒋氏轻轻一笑,“算了,这些伤心事都不提了,妹妹须得自己身子强健,才能报仇雪恨,切记切记。”说罢起身告辞。
等蒋氏走了,林氏对着她离去的方向冷冷啐了一口,叹息道:“嫂嫂终究是隔了一层。”
如果是林文渊,断不会说出让她一味忍耐欧阳暖,等生下孩子就能苦尽甘来的话来。
王妈妈劝说道:“夫人不必忧心,只等小少爷出生再说吧,也千万不要再哭了,不要伤了身子。”
“我不会再掉眼泪了。”林氏的容色平添了一丝冷酷,“在除掉欧阳暖之前,我都绝不会再掉一滴眼泪!”
王妈妈点点头,道:“夫人如此明白,奴婢也就放心了。”
欧阳暖亲自送镇国侯府的两位夫人上了马车,回来的路上,却见斜刺里缓缓走出一位女子,身形瘦削,走路姿势颇为怪异,还冷冷叫了她一声:“姐姐。”
欧阳暖看了她一眼,露出微笑道:“原来是可儿。”
欧阳可自从跛足,已经有数月不曾在人前出现。
听见欧阳暖说的话,欧阳可倏然抬头,唇角含一丝冷笑,慢慢地道:“多日不见,姐姐还好吗?”此刻她穿着桃红色软绸春裳,头上带着一支珍珠步摇,长长的珠串在微风中沥沥作响,恰到好处地衬出黑亮的柔发和娇艳的脸,只是仔细望去,却觉得她眉目之间隐含怨恨与焦虑。
欧阳暖怡然一笑,“我自然是很好的,只是妹妹一直闭门不出,姐姐心中十分担心你呢。”
欧阳可唇边一朵淡薄的笑意,“担心么?姐姐看妹妹如今跛了足,不能去参加长公主的赏花宴,只怕心中正在高兴吧。”
“高兴?”欧阳暖微微一笑,“妹妹无容见人,姐姐也跟着心中难过,哪里会有幸灾乐祸之念,妹妹误会了。”
欧阳可轻轻一哂,“是不是误会,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妹妹如今不再闭门不出也是好事,娘身子不好,以后有妹妹承欢膝下,她也可好好将养身体。”
旁边的红玉恍似想起一事,提醒道:“大小姐,您怎么忘了,老太太一直命二小姐静养避事,以免招惹是非,如今她却出来了,老太太知道还不知会说什么,您还是劝二小姐尽早回去吧。”
欧阳暖闻言,微微含笑望了欧阳可一眼。
欧阳可仿佛没有听见,反倒姿势怪异地趋近欧阳暖的面前,目中锋芒毕现,似要噬人一般阴郁,“姐姐是害怕看见我这一只残废的腿吗,怎么,你是觉得心虚了?”
欧阳暖只是微笑,似乎在认真倾听她的话语,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只有两人才能听到:“心虚自然不会,倒是有几分好奇。说起来,当时妹妹也真是着了魔,好端端的怎么自己跳进冰水里头去了,如今既然留下了伤患不便出门,便回去安心歇着吧,莫要操心太过了,省得另一只腿也保不住。”
欧阳可看向她的目光有难以抑制的阴冷:“姐姐聪明,妹妹自愧不如,只是要劝你一句,人心不足机关算尽,若是将来一不小心落到我的手上,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欧阳暖轻启红唇,吐气如兰,语意柔弱春水,却有一种彻骨的森冷,“借妹妹吉言,你这一片姐妹情深的好意,姐姐自然永生不忘,将来必然涌泉相报。”
欧阳可冷笑一声,转身步子怪异的走了,远远望去,竟然有几分滑稽可笑。
看着一向骄横跋扈的欧阳可这个模样,红玉心底蔓生出一丝痛快的意味,开口道:“看二小姐的样子,她的腿真是废了。”
欧阳暖的唇角慢慢漾起笑意,转瞬又恢复如常的淡然沉静,轻轻道:“这是她咎由自取。”
红玉点点头,问道:“大小姐,既然她已经是落水狗了,何不趁热打铁?”
欧阳暖笑着摇了摇头。红玉有些不明白,还要再问,却见一个年轻男子笑着从假山后走出来,接口道:“你家小姐最明白,对如今的欧阳可来说,死是最好的解脱,她性格娇宠又自以为是,如今变成瘸子,当真比死还叫她难受百倍。”
他穿一袭银白团蝠便服,头戴赤金簪冠,长身玉立,丰神朗朗,面目极是清俊,春日的阳光犹有几丝暖意,蓬勃灿烂无拘无束地洒落下来,拂落他一身明丽的光影。
欧阳暖微微一笑,上前行了礼,林之染笑着望向她,道:“要欧阳可死当然易如反掌,只是你在赏花宴上风头太盛,旁人必然视你为眼中钉,等着找你的把柄,如今你还不到根基稳固之时,轻易出手只会落人把柄。”
欧阳暖点点头,笑着问道:“染表哥怎么会来?”大舅母刚才甚至不曾提起,不过片刻她便心下了然,林之染此次前来,莫非是避着人吗?
林之染是听说欧阳家马车遇袭的消息,担心欧阳暖受伤才匆匆赶来,然而见她言笑晏晏,平静温和,那一切的担心忧虑全都化作了唇边淡淡的笑容。
“如今表妹与那蓉郡主并称京都双璧,我总是要来祝贺你一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