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太君指着他,叱骂的话象沉重的石头,一句一句照他头上砸过来:“你这个窝囊废!没眼力见识的东西!往日里对你的教诲全都忘了吗!遇到一点事情就这么沉不住气,你怎么配当陈家的子孙?”陈景睿愣住了,自己的祖母一向对他那样温和慈爱充满期待,此刻她竟然会像火山爆发似地破口大骂:“我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那是郡主,再不愿意你也得娶回来,还得好好供着!”
陈景睿的头上、脸上、身上都**,起初惊呆得如同木鸡,继而羞愧得满脸通红,到后来,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刚才的暴怒不过是因为想起那些人对蓉郡主暗地里的议论,他们无数次在他面前描绘过这位郡主对明郡王献媚,与皇长孙眉目传情……他无法忍受娶回来这样一个女人,但这一刻,他突然清醒了。他慢慢的环视了一圈表情各异的众人,冷笑了一声,站起来快步向后堂走去。
武国公夫人担忧地望着他,陈峰摇了摇手:“随他去吧。”
陈景睿一路面色阴沉地回到书房,陈景墨快步跟上来,见到他这样的脸色,顿时劝说道:“大哥,郡主也是个美人儿,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陈景睿俊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觅了张椅子坐下:“可惜她行为不检点。”
陈景墨摇了摇头,叹息道:“哪儿有那么严重,不过是爱出风头了些。你原先要娶回家的欧阳暖,不一样是名动京都的大美人吗?现在换了个更漂亮的,有什么不好?何必理会别人怎么说?”
别人怎么说?他亲眼看到过蓉郡主的马车停在太子府的后门,若是光明正大,何必从后门进去?简直是可笑!这样的女人,居然要嫁入陈家!陈景睿这样想着,面色更加难看:“且不说我对柯蓉这样人尽可夫的残花败柳毫无兴趣,你以为我娶欧阳暖是喜欢她?”
陈景墨充满疑惑的目光望向陈景睿,他实在不明白,大哥为什么对欧阳暖这样执着。
对于这个愚钝的弟弟,陈景睿咬了咬牙,像是要发作,却又最终不得不隐忍了。好半晌,他骤然开口:“这件事既然筹谋不成,也就罢了。只是我心里不舒坦,她也别想称心如意!”说完,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陈景墨见状,皱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候,一个护卫突然慌慌张张地冲进书房:“大少爷!大少爷,那两个人……那两个人不翼而飞了……”
陈景墨一愣,不明所以地看了陈景睿一眼,对方猛地站起来,脸色越发的阴霾,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显现出从未有过的骇人:“你说什么!”
那侍卫跪倒在地,颤颤发抖,他也不明白,在重重守卫之下,那两个人怎么会突然消失了……世上竟然有这样稀奇的事……
听暖阁正厅。
一缕清冽的芳香自香鼎中袅袅而出,沁人心脾,红玉和菖蒲都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窗外,风声渐大,风吹动未关紧的窗户,嗒嗒作响。红玉走到窗边,小心慢慢将窗户关紧,便又垂首站在一旁,安静地陪着。
欧阳暖不信地望着欧阳爵:“你是说,爹爹有外室?”
欧阳爵点头,少年的眼眸深得似秋夜的寒星:“姐姐,表哥的人已经将此事查清楚了,这名女子出身青楼,还生了一个女儿,按照日子算起来,这个孩子是在太皇太后孝期时有的,爹这一次,惹了很大的麻烦。”他在说起欧阳治的时候,眼睛里有一丝冷光闪过。
欧阳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好一会儿之后,她才叹了一口气,喃喃地低语着,连呼吸吐纳中似乎都溢满苦涩的味道,从中强挤出的每字每句,已然嘶哑,酸涩,冰凉:“我只是……”为娘感到惋惜,她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为什么?这个男人,不但害的林婉清殒命,这十多年来从未庇护过她和爵儿一天,这就罢了,他还要因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赔上她的人生!好!好!好!这样的父亲,当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了!好的叫她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姐姐,我听说圣上已经去武国公府宣旨了,可能陈景睿马上就会恼羞成怒,他一定会拿这件事情来做文章的!”欧阳爵面有犹豫之色:“可惜表哥没办法查探出他究竟将人藏在哪里,不然咱们可以先下手为强!”
欧阳暖盯着他,缓缓道:“找到了也没有用,你莫要忘了,这女子曾经在青楼呆过,那里的老鸨龟奴可能都见过爹爹,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他怎样都逃脱不了罪责,连带着欧阳家都要受到牵连。”
欧阳爵心头迅速转动着念头,开口道:“或者……咱们可以想法子请人帮忙压制武国公府。”
欧阳暖呼吸渐重,终咬了咬牙,点头道:“不,让我再想想……”欧阳治的自私薄情,她一早就知道,但他如此胆大包天,是她没有想到的,更何况,要压制武国公府,绝不会是简单的事情。
欧阳爵实在看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快步走上前抓住欧阳暖的手:“姐姐,我们离开京都好不好,不要管那个自私自利的爹,他心中根本没有我们!你何必在这里想方设法为他遮掩!一切都和咱们没有关系!”
看着目光晶莹,满脸期待的欧阳爵,欧阳暖一愣,随即心中微微动容,爵儿说得对,这样的父亲,并不值得自己殚精竭虑地帮助他,就让武国公府彻底打垮他,对他们姐弟而言,也算是彻底的解脱。然而,她的眼前忽然闪现林婉清去世前的殷殷嘱咐,忽而是苏玉楼那张令人憎恨的脸,忽而又是林元馨的笑容,刹那之间,她的脑海中竟然还浮现出肖天烨昨晚说过的话……一时心情复杂难言。她知道,这个提议很好很好,可是,她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不是不想放下,是不能放下。
所以,她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反握住欧阳爵的手,微笑着道:“爵儿,离开这里,你就只是一个平凡的少年,欧阳家的一切都要抛弃,全部都要从头再来,你愿意吗?”
欧阳爵点点头,郑重中带着肃然:“我愿意!总比眼睁睁看着姐姐不开心要好。”
欧阳暖轻轻摇了摇头:“这些你都可以不要,可是外祖母呢?镇国侯府的亲人呢?你也不要吗?”
欧阳爵咬住嘴唇,黑亮的眼睛飞快地闪过一丝决绝:“只要姐姐好好的,我都可以不要!”
欧阳暖的目光微微一凛,有那么一刻,她微微地蹙起峨眉,脸上是一闪即逝的动容,但随即,冷淡又一丝一丝地浮回靥上,自然平静得犹如静谧的湖水:“你可以,但是我不能!方嬷嬷提起过,娘死的时候曾经说,她已经做出让老太君伤心失望的事,希望我过的幸福顺遂,不要再重蹈覆辙。爵儿,你想想看,若是我走了,是要丢下那些真心关爱我们姐弟的人不管吗?还有那些陷害咱们、逼得我们无路可走的仇人?与其想着逃跑,不如想想怎么能活的更风光更快活,让咱们的仇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不是更痛快?这才是一个男子汉应该考虑的事!”
欧阳爵默默地听着,唇边带着一抹苦笑,长久凝望着眼前的姐姐,慢慢的,他的眼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犀利光彩,如剑似戟:“姐姐,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陪着你!”
欧阳暖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就在这时候,小丫头进来禀报说:“大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
欧阳暖和欧阳爵对视一眼,欧阳爵迅速地道:“姐姐,我陪你一起去。”他的手指,在微微的发颤,但声音却无比的坚定,欧阳暖点了点头,“好。”
欧阳治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欧阳暖站在门口看到他的神情,不由得露出一丝冷笑,等他向自己看过来,她的脸上却已经是一片恭顺温柔的微笑了。
欧阳治看见欧阳暖微笑着站在门口,不由得一愣。如今的欧阳暖身形窈窕,乌发雪肤,温柔可人,端雅大方,她长得与婉清这样相似,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看着眼前的少女,他不由得有一阵的恍惚,别人都以为婉清是破格下嫁,连他都曾经以为她看中了自己的才气,却没有人知道婚后婉清对他的冷淡,那种冷淡,总是令他由心底生出一种战栗与憎恶。
欧阳暖微笑着向他行礼,欧阳治赶紧虚扶一把,笑道:“起来吧。”
“谢过爹爹。”欧阳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看上去很是乖巧温顺。
欧阳治看了一眼站在女儿身后的儿子,压制住心头的焦躁,对欧阳暖故意淡淡的问道:“你这些日子都在做些什么?”他平日里根本不会多问多管欧阳暖什么事,不过是因为今天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她的帮忙才要这样说两句,以示亲近。
欧阳暖笑道:“回爹爹的话。表姐请女儿绣一幅屏风,这两日正在赶工,希望不会误了太子妃的寿宴。”
听到太子妃三个字,欧阳治的眼睛一亮,他忙道:“应该的,你就该多和太子府走动走动!”
果然进入正题了,欧阳爵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唱做俱佳的表演,心中不由冷笑,他突然明白,姐姐不走的原因。其实留下来看这一家子上窜下跳的小丑,不也是一件可乐的事情吗?欧阳治之所以把欧阳暖叫到书房来,想必是听闻了皇帝赐婚的消息,担心武国公府将他的事情牵扯出来,想要让欧阳暖找皇长孙想办法罢了,却还要端出一副慈父的样子,端得是可笑。他看向欧阳暖,却见到她脸上一派温和冷静的笑容,他意识到,在姐姐的心中,早已经没有对欧阳治这个父亲的尊重和敬爱,也就不存在一丝一毫的伤心失望了,想到这里,他的唇畔,慢慢爬上一丝微笑。
欧阳治搓了搓手,突然瞪眼望向欧阳爵:“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欧阳爵淡淡一笑:“回爹爹的话,儿子在听暖阁陪姐姐说话,听见爹爹有事召见,怕您有什么吩咐,便跟着一起来了。”
欧阳治一愣,没想到欧阳爵说起话来竟然这么溜,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他出去,就在这时候,管家孙和快步走进来,躬身道:“老爷,昨天夜里忽然有人送了一只大箱子来,奴才本来不敢收,可是送东西来的人却说,这是老爷的一位好朋友特别送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观察着欧阳治面上的表情,终是道:“夜里太晚了,奴才就没敢打扰您休息,坚持没说出对方是谁之前不能收,谁知他们将箱子放在后门口就走了。奴才担心天亮以后别人看见反而觉得奇怪,只好自作主张先抬了进来。”
“给我?”欧阳治的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随即以为是什么人送来的礼物,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抬进来吧。”
欧阳暖看着两个健壮的仆从抬进来一个大的黑漆木箱子,两个人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仿佛抬的要断气了似的。箱子上面果真写着欧阳侍郎亲启几个字,不知为何,她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箱子如果真的是昨夜送进来的,只怕和肖天烨有什么关联。
箱子没有上锁,却被封条封得密不透风。欧阳治皱眉,许久才道:“这里面是什么?”
孙和道:“没有您的吩咐,奴才不敢打开。”
“好了,全都下去吧。”
孙和低声应了一声,便和所有下人都离开了。
欧阳暖笑道:“爹爹,我们也先告辞了。”
欧阳治看着那口大箱子,随意地点了点头。
欧阳暖便和欧阳爵一前一后出了书房,欧阳爵不断回头张望,生平第一次,他觉得好奇,这一只箱子里会是什么呢?
书房里,欧阳治打开了箱子。在低下头的那一瞬间,他脸色变得惨白,随即一声惨叫。
欧阳暖姐弟刚刚走到院子里,听到这一声对视一眼,快速地回头向书房走去,进门一看,欧阳治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吓得面无人色,他的全身已开始不停地发抖,甚至能听到他的牙齿在格格作响。
欧阳爵察觉到不对劲,走上前一步,不由得大骇。
箱子里装的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两颗人头。
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小女孩的头颅。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欧阳暖怔怔地站着,面上的颜色已褪得干干净净,变得像是一张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