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明郡王萍水相逢,他根本没有必要为我至此,的确是皇长孙殿下误会了。”话语到了最后,欧阳暖一字一字咬得极重。
“回答我,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良人?”肖衍显然并不相信,却也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反而轻轻地问着,像是情人间的昵语,有说不出的暧昧。这时候,他们已经下了船,距离前面的人群越来越近。风拂起欧阳暖的发丝,肖衍清冷的眼忽然就带了几分极多情,却又极无情的颜色,摄人心魄:“你如今是姑母的女儿,我这位表兄当然要关心一下你的终身大事,你不妨照实回答。”
欧阳暖垂下眼睛,慢慢道:“若是可以,我希望能嫁给一个合适的人。”
“合适的人?”肖衍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垂眼掩住眼底的漩涡,眉头轻皱,复又展开。
“对。”欧阳暖微微一笑:“嫁给一个适意的人,受到亲友的祝福,过安稳的日子,这不是所有女子心中所求的吗?”上一辈子,她以为嫁给苏玉楼便能有安稳幸福的生活,最终不过是笑话一场,这一辈子,她当然要精挑细选,找一门真正对彼此有利的婚姻。
“所谓合适,才是天底下最难的。”肖衍清隽的眉眼突然就黯了下来,神色中有着疑虑,他退后一步,不过瞬间,面色便恢复了平静:“我会为你好好留意的。”语毕,他径自走了。
就在这时候,欧阳暖突然发现,肖重华不知何时,竟然站在离他们不过数步之遥的地方,那极俊美的脸上,面色一片沉静。在阳光下,他整个人看起来有股沉稳安定的气质,犹如是一块泛着温润光泽的上好古玉,迷人却也不炫目,含蓄却不容忽视,无声地散发着独特的光彩。
看他那表情,应该是听到了她与皇长孙方才的谈话。
欧阳暖满脸错愕,肖重华很是淡然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别有深意,尔后,便笑着等她走过去。
欧阳暖心中暗暗叫苦,今天若非太子来了,被人团团包围的就会是皇长孙和肖重华,他们俩也就不会一个接一个来找自己麻烦。
“多谢郡王的相助。”欧阳暖不能躲避,只能径直走到他近处,含笑道。
肖重华面目平静,一派淡定从容的样子,黑黝的眸子平眺别处:“不必多礼。你应该感激的人是姑母。她一听说你有为难,立刻就赶进宫里去,很多事情,我不方便开口,她全都替你解决了,包括武国公府的婚事,也包括今天陛下的册封。”
欧阳暖当然明白大公主的好意,但肖重华同样伸出了援手,便简短地道:“不管如何,两位的恩情,欧阳暖铭记在心。”
“姑母说过,你什么都想靠自己。”肖重华信步往前走去,却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眉头稍稍一蹙,接着又不动声色地舒展开,只管继续往前走:“不过,靠自己不是逞强就行的。”
欧阳暖闻言,暗暗叹了一口气,她不是不想依靠别人,只是到了关键的时候,她最相信的人只有自己。
“这次的劫,的确已经解了,但不是我一个人解的。”肖重华瞥了她一眼,黑眸闪过幽暗的光芒,深沉得教人猜不出情绪,“或者说,表面是我解的,但实际上,另一个人功不可没。”
欧阳暖闻言,心里一跳,手心里全是汗,微微瑟缩了一下:“郡王在说什么,我却有点糊涂了。”
“你如今已经是郡主,欧阳侍郎的把柄若是被人揭出来,虽不会对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却多少要引来些非议。”看着欧阳暖的表情,肖重华淡淡一笑:“某人花了不知多少力气,才将侍郎种下的毒刺拔出,我做的,也不过就是将最后的余毒清除罢了。”
欧阳暖听得懂这个“某人”指的是肖天烨,可肖重华也仅仅是淡淡一笑,丝毫不打算追究。她有些发怔,一时之间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依照他的性格,便是知道了什么,也该是故作不知的。
“你如今是姑母的女儿,众人皆知大公主与太子来往密切,如此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会盯着你,不论那人是否真心,你还是有所保留较为稳妥。”肖重华幽幽叹口气,那看似平静清逸的黑眸底,蕴藏着内敛的风采:“而且,以后若是有什么麻烦,尽可以去找姑母说,她现在是你的母亲,再也不是外人了。”
欧阳暖怔怔地点点头,看着他那深沉的眉眼,突然一下就明白了他所有的意图。
他明知道肖天烨做的事,猜到自己必然和对方有所来往,却并不点破,一方面是在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另一方面也是在间接提醒自己,不要与秦王世子过从甚密,免得招惹麻烦,还告诉她以后如果有麻烦完全不必通过肖天烨,仅仅是大公主就可以解决。他仿佛知道她的每一个想法,让她在他的面前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肖重华,他把人性的弱点拿捏得如此到位,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男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肖天烨有某种共同点。比如,他们都是她无法掌控的人……这就是她从未将他们两人列为考虑人选的重要原因,这一世,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掌控在手心里的男人。
很显然,这两个人,都不是最佳选择。
肖天烨要的是她的心,为此不惜殚精竭虑费尽心思。而肖重华,她却完全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比肖天烨更可怕。欧阳暖想到这里,微微垂下眼睛,流苏耳环长长坠下成柔美的姿态,声音蒙上一层轻雾:“我明白。”
肖重华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必多心。京都这许多千金小姐,要说心思玲珑,没人能胜过你。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论什么事,都要小心谨慎,尤其是你这段日子的风光太盛,容易招忌。”
欧阳暖心中一震,低首细细品味他这句话,心头的疏远渐渐淡去,反倒生出一丝因温情而生的涟漪,轻轻道:“多谢郡王提醒。”
苑中的碧玉亭里,肖天烨和肖凌风在亭子里坐着饮酒。
“好了,别喝了。”肖凌风按住肖天烨拿酒的手,“宴上还有那么多人,你想要让别人看你的笑话?”
肖天烨仍是把酒取到了面前,自斟自饮。
好不容易见到她,她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他知道,她是在怪他冷酷无情,甚至于在他碰到她的时候,他竟然发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这让他领悟了一个现实,她怕他?!他第一次费尽心机的追求一个女子,本以为在她的心中,他多多少少会有一点的位置。没想到他与她之间,就这样被她一个动作打回了原形,做得那样决绝,不留一点余地。尽管不能置信,但这却是真的,虽然他后来用笑容掩饰了真心,却怎么也骗不过自己,那一刻心中受伤的感觉。
她竟然怕他!哪怕没有一句责怪,没有半个怒容,单只是她怕他这个事实,已经让他急怒交加。
肖天烨以手抚按胸口,内里隐隐作痛,他想告诉她,他只是为了让她安全而已。
即便再来一次,他也非要除掉那些人不可。
肖天烨仰首倾尽杯中物。
肖凌风盯着他,目光里满是不解:“我搞不懂,你不过是不服这口气罢了,难不成真的看上她了?这种女子除了那张脸,到底有哪里好啊!京城里多的是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非要选这么一个人?”
肖天烨放下杯子,良久,神情似乎有些苦恼,“我也不明白,怎么就喜欢上她了。”他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始终找不出原因,也想不到答案,始终想不明白,只能用鬼迷心窍来解释。
“走夜路多了也会撞到鬼。”肖凌风笑,“还是个难缠的女鬼。”
肖天烨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若是知道有今天,当初在猎场的时候,他一定毫不犹豫杀了她,绝除这个后患,也免得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喝完了酒,他趴在石桌上笑,眼底莹泽着一丝悲伤,“我心里有点害怕。”
肖天烨外表十分风雅,看起来颇有些任性,行事手段却极为厉害,每走一步都是步步为营,更兼性情乖张让人摸不清深浅,就连秦王都有些忌惮他,往日里还从未见他如此失落过,肖凌风一愣,有点说不出话来。
“我怕自己再怎么努力,她都不会属于我。”肖天烨这样说,表情落寞。
肖凌风觉得心惊,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从前他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他却为了欧阳暖些微的抗拒而在这里失落……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没有感情的秦王世子,他的一颗心已经完全失去,再也不属于他自己。
“秦王叔已经开始有所动静,他迟早会逼你成家立室。”肖凌风慢慢道,“你想清楚,欧阳暖的立场,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肖天烨丢了酒壶,突然站了起来,望着他冷笑:“我偏不信,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只要我情愿,她点头,又有什么不可以?”
太子妃的寿宴有惊无险的过去了,欧阳暖回到府上,将消息告诉了李氏。
“你说什么?”李氏一下子愣在了那儿,隔了许久方才艰难地道,“你说陛下册封你为永安郡主?”
欧阳暖点了点头,心中对于李氏的反应着实有些没把握,一旁李姨娘的表情已经全变了,震惊、错愕,难以形容。
欧阳可虽然在极力压制,却已经控制不住,整张脸嫉妒的扭曲了起来。
李氏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很深:“老天保佑,这真是天大的好事,从今往后有了郡主的名头,还怕将来没有好出路?暖儿啊,你这孩子果然是有福分的,不但能为家里排忧解难,将来还能提携你爹和你弟弟,太好了!当真是太好了!”
李氏的喜形于色让欧阳暖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祖母只怕是将这个郡主的头衔,当成将来可以更进一步的阶梯了,只怕太过高兴,一时忘了自己的婚事再也不可能由着他们摆布。
她并不点破,一如往常地陪着李氏说了几句话,便回到了听暖阁,一天下来应付各色人等,她已经很累很累了。
欧阳爵却在听暖阁等着她,并且告诉了她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她预想之中的消息。
苏玉楼出事了。
会试过后,苏玉楼在京都大放光彩,一时之间成为豪门世家府上的常客,人人都道他有状元之相。在殿试之上,皇帝亲自测试诸位学子的才华,果真对苏玉楼大加赞赏,并钦点他为殿试头名。
谁知这时候御史张九延却上奏,重重参了会试主考张四维一本,说他收受贿赂,贪赃舞弊。
一时满殿皆惊。
大历朝,每届三年一次的会试采取弥录滕封制,对所有考卷进行弥封,统一交给誊录官,再分给誊录生将试卷如实誊写一遍。誊写完毕,再由对读官交各位对读生负责校对誊录是否正确无误,最后转交阅卷官,才开始阅卷、评卷、弃取等其他环节。按照道理说是很难再出现作弊的情况,却有一名江南士子名唤罗同的,重金收买了主考张四维,与其约定,考试时的第一篇文章最后用“夫”字结尾;第二篇用“矣”字结尾;第三篇用“罢”字结尾;诗则用“莫邪”结尾。结果,张四维果真取中了这名考生为贡士,事发的时候,他还在殿试上被点为同进士出身,正是洋洋得意的时候,一下子被御史的这封奏章打进了地狱。
皇帝立刻召见内阁大臣、各部尚书等议处此事,经过查证,事情属实。皇帝勃然大怒,当朝判了张四维和罗同斩立决,并将判卷的考官七人就地免职。苏玉楼原本与此事无关,可不幸的是,他与这位叫罗同的考生是同乡,并且过从甚密,一时之间他的状元之位就十足引人怀疑了,虽然并无证据证明他与罗同一样贿赂了考官,可盛怒之下的皇帝还是革除了他的功名,并且勒令其永生不得参与科考……这样一来,苏玉楼踏入仕途的梦想,算是彻底断绝了。
欧阳暖听完这个消息,仿佛是怔了一瞬,随即唇边慢慢浮起一缕微笑。这世上,能把事情做的这样狠的人,也只有那个人了,偏偏他每次都能找到对手的弱点,该说他是毒辣好呢,还是敏锐呢……
让苏玉楼一辈子不能参加科考,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而且这仅仅是个开始而已,依照肖天烨的性子,苏玉楼绝没有好果子吃。人家做完了初一,她得自己做十五才是锦上添花。欧阳暖站起身,微笑道:“红玉,咱们也该去梨香院看看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