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重华带着她来到一个房间外面,屋子里燃着幽暗的烛光,透着半掩的窗户看进去,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蒙着面纱坐在铜镜前面,旁边站着的……赫然是昨天下午见到的那个生得十分吓人的丑妇人。
“小姐,夜深了。”那丑妇的声音粗哑难听,欧阳暖的身上莫名其妙起了一阵战栗感。
“来,把面纱撩起来,奴婢帮您上药……”
那女子不声不响地捏住面纱的下端,然后慢慢往上撩起。
从欧阳暖的位置看不到那女子的容貌,可是借着刚透过乌云的一点儿月光,她看到了铜镜里的那张脸,已绝不仅仅是令她惊讶,而是令她万分的惊骇、恐怖。这根本不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的脸,分明是无比的狰狞可怖!且不说脸上一道道歪七扭八的伤口和塌掉的鼻梁,脸颊上竟然还有一道疤痕长长地纵横穿过全脸,更可怕的是,她的上嘴唇整张皮都没有了,鲜红的牙床和长长的白牙凶相毕露地跳在外面……
欧阳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她实在不敢再看一眼这张可怕的脸。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一只手遮住了她的眼睛。“怕就别看。”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是在耳语,里面的人并没有发觉。
“小姐,你的伤口好多了呢!”丑妇笑着道。
“好多了?这张脸我自己都看了十年了,有什么好不好的?”年轻女子的声音冰冷而尖利,像一把刺刀扎在欧阳暖的心上。起先欧阳暖只觉得那女子的嗓音透过面纱显得粗浊嘶哑,现在更感到有着一层阴沉和冷酷。
“小姐,大少爷不是说过吗,只要您按时用药,会越来越好的。”
“越来愈好?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你害怕我这张脸,不敢再看了?”那个尖锐难听的声音又咄咄逼人地响起来。“我都敢天天照镜子,你凭什么不敢看!”
“小姐,你……”
“哼!你都害怕,更何况方恒!我娘还保证我一定能顺利嫁给他?她拿什么保证!”那刺耳的声音几乎要震裂欧阳暖的耳膜。
“小姐,夫人已经在想法子,今天她才让他们见了一面呀!”
欧阳暖听到方恒这个名字,微微一怔,接着又听到那丑妇说什么见了一面的话,不由得更加惊奇,她拍了拍肖重华的手,对方似乎停顿了片刻,才松开了手。
“走吧。”她用口型轻声道。
肖重华点头,两人一起离开了这幢神秘的小楼……
夜色下,欧阳暖并未束发,长发如一股乌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间,月光下看起来越发的明眸朱唇,容光慑人:“明郡王,刚才那名女子是?”
“她就是贺家的大小姐,贺家婷。”肖重华直视着她,温和的黑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辨认的光芒。
贺家婷?欧阳暖想到刚刚那两人提起的名字,不由挑起眉头,问道:“你不会就是她们说的方恒吧?”
“是。”肖重华耐心地应着,俊雅的脸庞上绽出浅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注视著她。
承认的还真是爽快,欧阳暖心中暗道,不免有些讶然:“你一早知道我和表姐在贺家?”
肖重华摇了摇头,“不,我今天看见你也很吃惊。”
欧阳暖想了想,一连串的问题使得她的思路不是很清晰,好一会儿,她才带着迟疑地轻声询问:“大夫人是故意引你来见我?目的是什么呢?这和你今天带我来见贺家大小姐又有什么关系?”
某种柔亮的眸光,闪过肖重华幽暗的黑瞳,他薄唇微扬,唇角眉梢都是苦笑:“我刚开始也不明白,今天见了你才醒悟过来,我从花厅出来后,贺家大夫人对我说花厅里坐着的是她的女儿。”
“女儿?”欧阳暖倒吸一口凉气,定定地看着他,问得很是小心翼翼,“你的意思是,大夫人说我是她的女儿?”
“准确的说,她是希望我将你当成她的女儿。在事后我又向贺家的仆妇打听过,她们一口咬定花厅里面的人就是贺家婷。”他的黑眸转到她脸上,就变得异常深邃,末了,只是很平淡地用一句话做了概括,“如果我不是早就与你相识,肯定会以为你就是贺家婷没错。”
闻言,欧阳暖的心揪得紧紧的,她屏住呼吸,问道:“大夫人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她有那样的女儿,自然是想要把她嫁出去的,可是贺家婷变成那个模样,谁敢娶她呢?贺大夫人爱女心切,行非常手段也是难免。”肖重华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又低又沉,直道她的身不由己。
欧阳暖冷笑:“她爱女心切就可以做这种掩耳盗铃的勾当吗?不管她嫁给什么人,都是骗婚而已!盖头一揭开,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若是真心为女儿好,会做这种事情吗?”这一连串的诘问把肖重华说的微微一愣,他想了想,随即笑道:“若我喜欢你呢?”
欧阳暖正有些气愤,没有料到他说得是这个,稍稍错愕了一下,一时不知道如何接口。
肖重华睫毛盛着细密低迷的微光,垂下,复又抬起,声音轻得如同月色:“我的意思是,若是方恒爱上假的贺家婷了呢?一旦订了亲,到时候‘贺家婷’再出什么意外毁了容貌,不论是出于道义还是人情,这个新娘子,孑然一身的方恒都推不掉了吧。”
欧阳暖彻底愕然了!
贺大夫人推出一个让方恒着迷的贺家婷,等婚事一定,再故意制造意外“毁掉”贺家婷的美貌,让真正的贺家婷嫁给方恒,可是这里最大的问题是,方恒又是什么人,贺夫人凭什么认为对方一定不会借口推掉这门婚事呢?欧阳暖心念急转,迅速想到了一个可能,贺夫人笃定方恒不会拒绝,除非他对贺家别有所求!想到这里,她苦笑一声,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像是一团丝凌乱地交错着,眼中便就浮起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那么,我可不可以问问,方恒对贺家有何求呢?”
什么样的目的,会让肖重华在最关键的时候放弃一切跑到贺家来?她盯着肖重华,正好撞上他那眩目的容光,仿佛浓墨重彩画进这背景中一般,寂静无声,却也夺尽光华。
肖重华没有立刻回答,知道的越少,对欧阳暖来说才最安全。
不该问的话,欧阳暖是不会问的,在她看出这一点后,她只是道:“贺家老夫人知道这件事吗?”如果知道,她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肖重华摇了摇头,道:“目前看来,她还被蒙在鼓里。”他接着道,“这件事,你可以告诉你表姐,因为我如今住在贺家,她总会知道的,提前让她知道总比一直骗她好。”
欧阳暖停了停,自知这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便深吸一口气,道:“好。但是你要告诉我,皇长孙如今在哪里?”
肖重华知道这个问题,欧阳暖是代替林元馨问的,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垂眼掩住眼底的漩涡,眉头轻皱,复又展开:“我只能说,他很好,也很安全。”
秦王夺了京都,皇长孙还能无动于衷,莫非他根本是早有对策?欧阳暖微微皱眉,“很好,也很安全”,对林元馨却没有只字片语的关怀,她对肖衍这个人,突然萌生出一丝强烈的厌恶,但是在肖重华的面前,她并没有让这种情绪影响了脸上的笑容,只是轻声道,“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对表姐说的。”
第二天一早,欧阳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林元馨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想了半天,才紧张地道:“他有没有皇长孙的消息?”
欧阳暖摇了摇头,道:“他和皇长孙不在一处。”
林元馨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欧阳暖笑道:“表姐不必着急,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你说对不对?”
林元馨点点头,就在这时候,丫头进来禀报说:“老太太摆了戏台子,说要请两位去听戏。”
发生了昨晚的那件事,欧阳暖对这贺家上上下下都有一种微妙的反感,这一去必然会碰见贺家大夫人,她现在可不想见到这个人!刚要开口拒绝,那丫头笑道:“老太太说是二夫人他们回来了,要引荐给二位认识呢!”
林元馨对欧阳暖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将对方得罪了,欧阳暖也明白这一点,便点点头,道:“好,我们稍后便来。”
戏台上背景已经搭好,对面的厢房门大开着,一路走进去,便看见里面燕翅摆开几张矮足长榻,榻前几上摆了果盘、茶茗。贺老太太一见到她们,立刻笑道:“来,见见我的二儿媳妇。”
二夫人汪氏看起来三十多的年纪,容长脸儿,白净皮肤,说不上很美,长相却让人觉得很标致,她穿戴华贵,头上珠翠环绕,见人就是三分笑:“哎呀老太太,您从哪儿找来这样的美人?”说着她站起来,拉着林元馨看了半天,又盯着欧阳暖看,片刻后才松开她们的手,道,“我今天可算开了眼界了。”
欧阳暖微微含笑,并不答话。汪氏的身后站着一粉一翠的两个美貌少女,穿戴也颇为华丽,一个娇俏,一个冷艳,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汪氏笑着向欧阳暖介绍了她的两个女儿,娇俏的二小姐贺家如和面色冷淡的三小姐贺家欢。
大夫人面色如常地坐在旁边,欧阳暖也很客气地与她打了招呼,便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一会儿,戏便开场了,这一出演的是《宝塔记》。
“这可是咱们平城极为走红的旦角同春,今天演出的是他的拿手戏。平日里他可是轻易不出场的哦,还是咱们雨生为了讨老太太高兴,千方百计请回来的呢!”二夫人得意地说着,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大夫人身上。
大夫人恍如不觉,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同春果然扮相俊美,唱做俱佳。宝塔记前半部雍容华贵,后半部哀怨凄楚,都表演得恰到好处,那唱腔的幽咽委婉,回环曲折,更是无与伦比。
就在这时候,贺老太太突然轻轻咦了一声,道:“那戏台上唱小生的是哪个?怎么这样眼熟?”
二夫人便笑了:“传下去,待会儿让那个小生来见见老太太。”
戏曲都是大同小异,欧阳暖实在是不感兴趣,她的目光仿佛十分入神地看着戏台上,思绪却已经飘得很远。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锣鼓一声响,却是戏已经唱完了,一时掌声响起来,欧阳暖才回过神来。
贺老太太让人特地领了同春和那个小生上来见见。同春倒没有什么,见了面,远远领赏后也就下去了,毕竟女眷多,他也不可能登堂入室,可是那个小生却笔直地走了过来,惹来大夫人惊怒:“这戏子太不像话了!”
这小生已经换了一身质地考究的白底白花长衫,脸上的皮肤细嫩白皙,两道精心描画过的剑眉直插鬓角,一双乌黑的眼珠灵活传神,长得可谓出奇的清秀漂亮。
可是贺老太太一见到他,立刻惊讶轻呼:“雨生?”
原先站在汪氏身后的贺家如笑起来,调侃道:“弟弟什么时候做了小生了?”
二夫人显然也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到大夫人冷冷道:“扮成戏子像是个什么样子,雨生你也太不成器了!”
贺老太太显然很喜欢贺雨生,淡淡瞥了大夫人一眼,道:“这孩子是彩衣娱亲呢,你也别太较真了。”
大夫人气息一窒,顿时脸色难看起来。二夫人压下冷笑,脸上笑容灿烂道:“雨生你呀,就爱做怪,也不怕吓着客人们。”
贺家如倚着贺家欢的肩膀,拿眼睛瞅着贺雨生抿着嘴笑。
贺家如满脸堆笑地对贺雨生说:“二弟,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这是萧夫人,这是欧阳小姐,她们是来咱们府上作客的。”
贺雨生先是笑着朝林元馨弯一弯腰,嘴里一边俏皮地说着:“久仰,久仰。”然后又转向欧阳暖。在那个瞬间,他的眼神顿时变得格外闪闪发亮,声音也更为脆糯圆润:“欧阳小姐,今日幸会。不知刚才的戏尚中看吗?有劳欧阳小姐清神了!”
欧阳暖微微一笑,然而脸上的笑容却很是冷淡。
贺家的确是富贵,端上来的茶水。各式茶点,无不味道醇正,做工精巧。贺雨生尤其温柔多情,善解人意,对欧阳暖,更是殷勤备至。见到丫头递靠垫,连忙掏出手绢掸净上面假想的浮灰;见端过来的茶水稍许有些烫,便忙不迭从丫头手中接过杯子,一边用嘴轻吹,一边掏出手绢在杯子上扇着,忙乎了一阵。才把杯子送还给欧阳暖。
这样的热切露骨,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几乎令欧阳暖怀疑这贺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家教,居然养得出这种奇葩!
她强压下心头翻滚的疑惑,淡淡笑道:“表姐,你不是说身子不舒服吗?咱们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