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看了里面一眼,不言不语,去旁边泡了一杯茶来,送到欧阳暖面前,茶水是杭白菊泡的,微黄的花朵一朵朵在滚水里绽放开来,明媚鲜活,绽出原本洁白的色泽来,连茶水都带着青青的色泽。欧阳暖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她屏住呼吸,就听见肖重华的声音淡淡传过来:“去请郡王妃过来。”
碧荷似乎怔了怔,到了欧阳暖面前说话的时候,神情还很是不自然,她低声道:“请您进去。”
欧阳暖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却没有动。
碧荷咬住嘴唇:“郡王妃,请您进去。”
欧阳暖吹了吹茶杯里的菊花,看着它淡淡浮起来,又飘飘摇摇地沉下去。
碧荷向里面看了一眼,眼睛里顿时有了委屈的泪光,却只能强压下去,跪下身子去:“主子,奴婢奉郡王的命,请您移步。”
红玉冷冷看着碧荷,几乎要把她的头顶看出一个洞来。
碧荷的头也就越发垂了下去。
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欧阳暖都没有说半句话,也没有站起来,只静静坐着喝茶。
她不说话,碧荷只能这么跪着,跪倒整个身体都发麻,心里将欧阳暖骂了七八百遍的时候,才听见她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碧荷这才敢站起来,想要退出去,却不小心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菖蒲走过去把她搀扶起来,微笑道:“碧荷姐姐这是怎么了,骨头软吗?要不要奴婢待会儿帮你松松骨?”
碧荷想到菖蒲一个人单手能够举起大水缸的怪力,顿时吓得面色发白:“不必不必!”接着,像是后头有鬼追她一样一瘸一拐地跑了。菖蒲掩嘴偷笑,红玉低声在欧阳暖的耳边道:“小姐,碧荷她……”
欧阳暖微微摇了摇头,现在她还不知道,碧荷究竟是怎样的来历,在这府里头又是怎么一个身份,这样树敌,于自己不利。更何况,若是肖重华有心,她做什么都没有用,若是他无意,一千个碧荷又有什么用?
欧阳暖走回床边,看着肖重华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便低声道“我帮你换衣裳。”
肖重华一笑,点点头,想不到这一受伤,竟然享受到这些平日想都不敢想的待遇,暖儿要亲手服侍换衣呢。
装作没有看到肖重华眼里带着喜悦的光亮,他一直很是配合,含笑的眼一直没有离开过欧阳暖的脸。
欧阳暖脸上依然留着一抹晕红,发丝微乱,明眸带嗔,那盈盈风姿令肖重华不由看的再也移不开眼晴。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不光是外衣,大夫说要换药了。”
换药?欧阳暖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我去请他过来。”
“不必了,只是一些小事,我自己来也可以。”肖重华这么说道。“你帮我。”
我?欧阳暖惊诧地看着他,肖重华笑了:“怎么,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她又不是大夫。欧阳暖心中暗道,脸上笑容依旧:“那我去叫碧荷来。”
“暖儿,做事要有始有终。”肖重华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这就是还要她伺候了,欧阳暖迅速会意,她看着肖重华,发现他正挑眉看着自己。
欧阳暖睁大眼睛看了他半天,最终低下头,替他解开内衫,手上的动作却无意中重了一些,肖重华疼得面色发白,欧阳暖心一颤急忙停下手来,心里却暗暗道,这就是让她伺候的后果!
脱掉内衫并不难,但是换药却异常麻烦。因为是伤在腰部,为了更好的固定,纱布要从腰间缠过。现在肖重华又是躺在床上,所以裹纱布时要将纱布很小心地从他身下穿过。最讨厌的是,必须是贴身动作才行。欧阳暖看了看伤口,恢复得倒不错,也没有再流血,只是伤口看着有些吓人。迟疑了一会儿,久到肖重华也转了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欧阳暖一狠心,拿起纱布靠到了肖重华身边。明白了她迟疑的原因,肖重华微微一笑。
欧阳暖替他换了药,又将纱布慢慢缠到了肖重华腰上,每缠一圈,就要紧贴到肖重华胸前一次,然后手伸到他身下接住,拉过来接着再缠第二圈。
身上传来的温腻柔软,令肖重华似乎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他微微抬起身体,让她可以更好地包扎,只是手却若有若无地碰触着欧阳暖纤细的腰肢。
欧阳暖直觉得心跳加速,缠着纱布的手都有轻微的颤抖。肖重华明显没有把他自己当作伤患的自觉,看来他这是故意的了……忙了大半个时辰,欧阳暖才勉强帮他换了药,背后出了一层簿汗,额上也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一张清丽的脸平日里总是显得很冷淡,如今却是染上了一层胭脂色。
“明日还是让大夫来帮你换药吧。”欧阳暖低声道。
肖重华笑了笑,也不过分逼她,只是点了点头。
窗户半掩半开,带了花香的晚风自窗外廊下徐徐朗朗吹来,吹得帐子隐隐波动如水面波澜,欧阳暖心中一动,刚要说什么,突然听见外头红玉道:“小姐,蒋妈妈有事要见您。”
欧阳暖看了肖重华一眼,点点头,低声道:“我去看看。”
“好。”肖重华躺下来,欧阳暖替他盖上锦缎,便走了出去。
到了小花厅,却看见方嬷嬷面色铁青地站着,蒋妈妈在一旁陪着,脸色却也不太好看,碧荷更是跪在地上,垂头擦着眼泪。
欧阳暖看她们一眼,兀自去正位上坐下,并不忙追问,反而微笑接过红玉奉上的茶,徐徐吹散浮起的泡沫,道:“这是怎么了?”
碧荷一听,泪水更是连连而下,看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蒋妈妈笑道:“郡王妃,事情是这样的,碧荷做事太莽撞,刚才不小心打碎了您的玉簪,方嬷嬷恼了,许是说的重了些,碧荷要自请出府呢,老奴觉得她毕竟是王爷安置在府里的,这样一来十分不妥当,才想来请您的示下。”
方嬷嬷冷笑道:“小姐,碧荷将您最心爱的玉簪打碎了,老奴说了她两句,她就哭哭啼啼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样的奴婢谁敢用?自请出府,哼,赶出去才是正经!”
欧阳暖轻轻地拿起青色茶钟的盖子,发出了一声叮当的清音,目光状似漫不经心的一掠,方才悠悠地道:“哦?是这样么?”她看了方嬷嬷一眼,心中已然明白,这位老嬷嬷必然是知道了碧荷刚才僭越的举动,有心要教训她,可偏偏眼前这位蒋妈妈,似乎很不买账。
蒋妈妈道:“方嬷嬷,虽说碧荷犯了错,但到底是燕王府的奴婢,您看……”说着笑:“是不是禀了郡王再说。”
欧阳暖淡淡道:“只是打碎了一根玉簪,哪里用得着去惊扰郡王呢,不过就是以后做事要多用点心罢了。”欧阳暖微微冷笑,自己嫁过来不过四天,为了一根玉簪就撵出去一个丫头,传出去就算别人不说她刻薄,也会说她不知礼数。
蒋妈妈陪笑道:“郡王妃宽容大量。”
欧阳暖轻轻笑了笑,道:“今日的事只是一件小事。蒋妈妈是这院子里的老人了,方嬷嬷也是自小照顾我长大的,将来你们还要长久相处,为了一个丫头有了心结就不好了。你们俩原该不分彼此才好,怎能因小小误会伤了彼此的情分呢。”说着,红玉会意过来,十分严厉地看向碧荷,“你怎么也不劝着点,硬是让两位妈妈为了你生气?”
碧荷一愣,有些语塞地望着欧阳暖。原本欧阳暖若是处罚她,就是因为她打碎了对方的簪子,现在却在三言两语之间就成了她故意在两位妈妈之间挑拨,让她们在主子面前掐起来,这传出去,自己成什么人了!她想到这里,脸色一白,立刻道:“郡王妃,是奴婢不好,引来两位妈妈为奴婢生了闲气,以后再也不敢了!”
欧阳暖浅浅而笑:“知道错了就好,便罚了你三个月的月钱,下去吧。”
碧荷面色为难地看了一眼蒋妈妈,似乎还有话说,蒋妈妈向她点了点头,她眼里有一丝喜色划过,快步出去了。
欧阳暖看着蒋妈妈,笑道:“蒋妈妈还有什么事?”
蒋妈妈是一直在这院子里管着所有丫头妈妈的,欧阳暖刚刚嫁过来四天,这位妈妈除了第一天向她介绍了一下院子里的人之外,其他可是一样也没有交代,这种态度十分的耐人寻味。
蒋妈妈眼珠子转了转,笑道:“老奴此来是有事要提醒郡王妃,这事不太方便其他人知晓,您看……”说着眼角扫了扫方嬷嬷、红玉和菖蒲。
欧阳暖道:“不妨,她们都是我身边信得过的人。蒋妈妈您请直言。”
“老奴有件事情,要禀报郡王妃,请您答应。”蒋妈妈抿了抿唇,突然起身朝欧阳暖跪了下去,脸上的容色也变得十分的正经,说着也不等欧阳暖相询,她自顾自的道:“相信经过这几天的相处,郡王妃应该看出来,碧荷不是一般的丫头,她的身份很特殊,当初她父亲跟着燕王后头打天下,是他手底下的一名得力的副将,当初他是和燕王说好的,将来要把女儿送进来给咱们郡王做侧妃。谁知后来她父亲犯了点错,满门都遭了罪,碧荷也从好人家的小姐变成了丫头。王爷看她可怜,便将她带回来,本来要将她当做小姐抚养的,偏偏她不肯,只求能跟在郡王身边伺候。”
话说到此处,谁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方嬷嬷脸色大变,上前一步瞪着蒋妈妈,开口要说话,欧阳暖出声将她唤住:“方嬷嬷别急,让蒋妈妈继续说下去。”
蒋妈妈道:“郡王忙于军务,常年是不在府里头的,碧荷也是个痴心的,一直以来,心中就只有他,一直都在等他,这事儿大家都知道。王爷也尽力给他们创造机会,本来在郡王回京都后,王爷就要让他纳了她做侧妃的,但碧荷说,她是个奴籍,不能连累了燕王府,宁愿做个通房或是个妾侍,谁知道很快郡王就娶了您,这样一来,王爷也就不好提此事了。碧荷是个好姑娘,虽然伤心,却从来没有怪过谁,只是老实本分地继续做丫头。”
红玉脸上现出极端的气愤来,她已经知道蒋妈妈是做什么的来了!
蒋妈妈盯着欧阳暖道:“王爷一直很关心碧荷姑娘的终身大事,但现在她已经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又是个死心眼,您若是不成全她,她这一辈子就毁了。老奴是这院子里的管事,总要为这个可怜的孩子说句话,所以只能恬着脸来求您,望您看在她真心实意对待郡王的份上,让她伺候郡王。以她的性情,老奴敢保证她一定会安分守己,知恩感恩。”说罢深深拜下。
这话说得好,若是欧阳暖不肯答应,就是毁了这位情深意重的丫头一辈子?欧阳暖淡淡一笑,蒋妈妈这是要逼着她替肖重华收妾室?这才成亲不到四天呢,这些人就这么按捺不住了,可算是头一次见到。
方嬷嬷气得浑身发抖,道:“蒋妈妈,您这样的做法太过分了吧?我家小姐嫁过来不过四天,哪有上门来逼着她为郡王收妾室的?您若是真要这么做,不妨自去寻郡王,在这里逼小姐算什么?”
蒋妈妈抬起头来,微微笑道:“方嬷嬷,男人三妻四妥,平常得很。王爷原本可是想要让碧荷姑娘堂堂正正从王府嫁出去的,不要说做妾,就是去普通人家做正室也是当得起的!若论起她的品貌,不是老奴夸口,便是官宦小姐也是断不能比的,她愿意伺候郡王妃,将来将她带出去,也是一种体面!”
方嬷嬷听不下去,冷笑道:“这么说来,她厚着脸皮硬往前凑给人做妾,倒是我们小姐无上的荣光了?老奴倒要问一问,她不想堂堂正正嫁给人家做正室,倒留在这里做丫头,这是怎么个想法儿?还不是看中了郡王?说到底,她如今已经入了贱籍,若非燕王府收留,她只会无路可走,又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体面!你一个老奴才,凭什么敢在永安郡主的跟前说体面,话说大了也不怕风闪了舌头!”
蒋妈妈却不理方嬷嬷,低头道:“郡王妃,对不住,是老奴说话不中听,老奴是想请求郡王妃慈悲,收下她在您身边伺候您和郡王。”
方嬷嬷几乎怒到了极点,欧阳暖却淡淡一笑,若是没有人在背后指使,蒋妈妈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口口声声是仗着燕王,可实际上燕王一个男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操心起儿子的妾侍来了!分明是有人借机给自己下一个绊子!不过是吃定了自己身为新嫁娘,根本抹不开面子来拒绝。欧阳暖抬手止住方嬷嬷,淡淡地道:“蒋妈妈,你的意思我听懂了。我若是不收下碧荷,便是不识大体、不知礼数,是个心肠冷硬,不识好歹,气量狭窄的主母?是不是这个意思?”
蒋妈妈有些迟疑,却还是咬了牙,道:“老奴相信,郡王妃必定不会是这种人。”
欧阳暖垂下眼道:“既然是要给郡王收妾侍,他知道不知道呢?”
蒋妈妈皱了皱眉,意欲在欧阳暖素净容颜上找到一丝半分的不悦与愤怒。然而欧阳暖只是微笑,似乎在认真倾听她的话语。蒋妈妈沉默片刻,叹道:“这……他不知道。可郡王很是爱重您,只要您答应,他断然没有不肯的道理!”
就算她能容忍肖重华娶妾,却决不能容忍任何人爬到她头上来威胁!欧阳暖冷笑:“蒋妈妈,你听好了,我不答应!如果有人要进这里的门,让郡王亲自来和我说!你呢,还不够资格!”说着,欧阳暖站起身。
蒋妈妈见她转身要走,急了,爬起来去扯她的袖子,大声道:“郡王妃,老奴知道你们成亲的时间不长,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容不下旁人。但您想想,将来您也有个不方便的时候,与其便宜了别人,为何不找个老实可靠的丫头?既成全了自己的好名声,又得了一个对你感恩戴德的人做帮手,哪里不好?”
菖蒲三步两步上去,一巴掌推开蒋妈妈:“您省口气吧,我们小姐这是宽宏大量,换了旁人早就把你打出去了!”
欧阳暖回过头来望着蒋妈妈,淡淡一笑,道:“蒋妈妈,您真是操心的太多了!”
出了花厅,方嬷嬷和红玉齐齐劝欧阳暖不要为这种人生气。
欧阳暖笑道:“我可不生气,她不过是在为人做事罢了,这样一来,反倒让我知道了他们的机心。”
方嬷嬷沉默片刻,担心地道:“明郡王那里……”
欧阳暖淡淡一笑,“他若是肯,还等我点头么?”肖重华对待碧荷的态度,和一般的丫头妈妈没有丝毫的不同,他若是点了头,碧荷还会被人拿来当刀剑用么?
只是,刚进门就遇见这种事,如今她不高兴,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