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暖一愣,从容搁下了笔:“请她进来吧。”
孙柔宁带着丫头进来,吩咐那丫头道:“把布料都放下,你就出去候着吧。”她说完,抬眼四望,见屋中处处敞亮,十分洁净。向南的窗前放了一张梨花大案,欧阳暖穿着碧色缎织衣裙,头上一色珠翠俱无,只横绾着碧玉簪子,越发显得面容清丽,只是身形看起来不知为何有些单薄。
案上的博山炉里焚着香,那炉烟寂寂,淡淡萦绕,欧阳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神色平静。“下午不是送过秋衣来么?”她看着那一盘盘五光十色、光彩流离的绫罗绸缎,笑着道。
孙柔宁指着那盘子里的布料道:“不是份例的秋衣,是赵管事从外头带回来的料子,听他说是苍绣,比湘绣、蜀绣更细密雅致。董妃娘娘那里已经送过去了,剩下的弟妹先挑吧。”
欧阳暖笑道:“瞧大嫂这话说的,要挑选也是应该你先来,哪儿有我挑三拣四的道理,左不过你指哪样我就拿哪样吧。”
孙柔宁却笑了:“得了,你这些话拿去对吃这套的人说吧,你我就免了。好好挑,你最喜欢的颜色不是浅紫和绿色么,这两种料子都给你带来了,留下吧。”
欧阳暖便也跟着笑,与孙柔宁这段时日处下来,才发现以往见到的她仿佛只是一个幻影,真正的孙柔宁大方爽快,说话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倒有点女中豪杰的味道,半点虚假也没有。这是欧阳暖在那些名门闺秀的身上见不到的性格,尤其是每次看到她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就让人不由自主觉得心里烫起来,她想,自己终于明白,为什么贺兰图这样淡薄的人会喜欢孙柔宁了,因为在人后,她的身上有一种热情,叫冰冷的人也能跟着燃烧起来。
欧阳暖果真如孙柔宁所说,挑选了浅紫和绿色的两种,孙柔宁趁着这功夫,便去看她刚才写的字,孙柔宁不喜欢诗书,看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就觉得头晕,只觉得很好看而已。不由问:“这么晚了,你还在写什么?”
欧阳暖答:“不过随便写点东西。”
孙柔宁点点头,道:“他也经常写这些东西,其实我也不懂。”言谈之间,颇有些不快的样子。
女人对待心爱的男人,总是希望掌控他所有的一切,贺兰图懂得的琴棋书画,孙柔宁仅仅是会弹琴而已,其他的,就真的不感兴趣了,可是看到欧阳暖的才情,她突然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欧阳暖笑道:“说起下棋,最好的是武国公府陈兰馨,说起曲意,最好的是南安公府的徐明熙,说起绘画,最好的是威北侯府周碧瑶,说起诗文,最好的是崔翰林府的崔幽若,因此他若是想要找才女,这京都多得是,可惜这几位,一位也入不了他的眼,可见他对这些东西并不看重。他真正看重的,是你对他的那颗心。”
孙柔宁浑身一震,良久才喃喃道:“他说的没有错……你是他的知己。”
欧阳暖一笑:“说什么知己不知己,不过是你身在其中,一叶障目罢了。”
孙柔宁点点头,心情也放松了许多。因为和欧阳暖靠的近了,便闻到她身上有一种奇香,幽幽如能入人骨髓。不由道:“你焚的是什么香?闻起来真好闻。”
欧阳暖笑答:“不过就是采摘了寻常的莲花做成干花,放在香薰炉里头罢了。可能是熏得多了,连身上也有味道。”
孙柔宁点点头,笑道:“平常我用的香都没有你的好闻,可以给我一些花瓣吗?”
欧阳暖道:“大嫂的气质更适合牡丹,红玉,把去年搜集的牡丹花瓣取来。”
“是。”
孙柔宁看着欧阳暖脸上温和的表情,想了想,终究忍不住提醒道:“肖重君不是什么好人,你别怪我没提醒你,他今天说的话我总是觉得怪怪的,你留点心。”
怪怪的?欧阳暖回忆了肖重君说的话,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异常的地方,她不由问道:“看情形,世子和董妃娘娘感情不错。”
孙柔宁冷笑一声:“谁知道呢,装得像是亲生儿子一样,虚伪。”
欧阳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倒不是她认为天底下的继母都是坏心肠的,只是董妃这个人怎么看怎么有一种违和感,原本以为是因为自己和林氏打交道太多,总是容易怀疑别人,可现在看来,显然孙柔宁也这样看。“可有什么让你觉得特别奇怪的地方吗?”
孙柔宁看了欧阳暖一眼,道:“这倒没有,不过是我觉得有什么不对罢了。”
只是觉得而已,那就和自己的感觉是一样的,没有实质的把握。欧阳暖点点头,笑道:“劳烦你多费心了。”
孙柔宁随意地摆摆手,走出了书房。
第二天一早,因是林婉清的生忌,欧阳暖禀明了董妃,便带着红玉出了门,菖蒲因为受了风寒而被留在了府里。刚出门口,却看到孙柔宁别别扭扭地出来,说是要去看望慧静师太,欧阳暖淡淡一笑,也不拆穿,便与她一起乘着马车一路行往宁国庵。
到了宁国庵,欧阳暖知道孙柔宁是要借此机会和贺兰图见面,便笑着与她告别,带着红玉去了偏殿。
因为一早知道有女眷要来,惠安师太早已吩咐人将这院子里都清理干净了,所以大殿上只有欧阳暖和红玉而已。欧阳暖点燃了一支檀香,静静向林婉清磕了头。
肖衍走进去的时候,闻到堂中香炉燃烧着檀香,沁人心脾。再看那沉浸在自己心绪里的女子,身穿素雅洁净的浅紫衣裙,清丽白皙的瓜子脸,乌黑的长发梳成简单的发髻。她不施脂粉,素面皎洁,却显得十分清雅娴静,旁边的丫头不知道和她说了什么,她轻轻一笑,唇畔就往上轻轻一弯,整个人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和活力。
他每次邀请,她都说有病退却了,可是看到她如今的样子,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病容?肖衍悄然从开着的门里走了进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
欧阳暖被一双突如其来的手抱住,吓了一大跳,蓦然回头,头却被一个坚硬的下巴顶住,热的气息吹拂在自己耳边、面颊:“暖儿……”
欧阳暖在这一瞬间,无法掩饰心底的震惊。
肖衍见她满面惊骇,更是觉得分外有趣:“暖儿,你以为躲就可以躲得掉吗……”
红玉几乎要惊叫出声,欧阳暖已经镇定下来,却向她作了一个手势,红玉低头行礼,便悄悄出去了。
肖衍的手快要触摸到她时,欧阳暖微微后退了一步。
他一点也不着恼,笑着又上前一步揽住了她的肩膀,“暖儿,不管你想不想见到我,我可是一直挂念着你……”
真是天大的笑话,挂念自己,他算是她的什么人,怎配提起挂念两个字?欧阳暖冷冷一笑,并不回答。
肖衍见她不以为然的神情,立刻又道:“两个月前,你说时间不对,那现在呢……”
欧阳暖侧身,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淡淡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为了讨你的欢心,我可以让周芷君消失,不只如此,你若是惹怒了我,我也可以让远在允州的某个人消失,你应当知道这一点的。”肖衍默默笑了笑。
“殿下,你这样的身份,竟然威胁我一个弱女子!”欧阳暖的脸上没有丝毫发怒的迹象,只是看着肖衍冷声道。
肖衍紧盯着她,声音还是柔和的:“暖儿,这世上绝对不会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只要我想要,不管什么样的手段都要到手,只要你依从,我一定好好宠你,决不再让你受一丝委屈……”
肖衍虽然在说软话,可是,眼神里已经有了属于上位者的狠毒和不耐。
欧阳暖面色不变,仍是淡淡的模样,只有睫抖动了些许,落下一层重重的阴影:“哦,那我是不是该问问,殿下能许诺我什么呢?万一你的那些妃子再看我不顺眼,在什么地方下个药或者暗地里捅刀子,该怎么办?”
肖衍十分惊讶地看着她,又记起一些事,稍稍面有愧疚之色:“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周芷君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
欧阳暖美丽的唇际就显出玩味地一笑,“太子妃也不过是一个牺牲品而已,随时都会被殿下牺牲掉,只要没有了利用价值。”
肖衍面有佯色,“暖儿,不要仗着我对你的喜爱就一再逞口舌之利……”
这是有些恼羞成怒了,将他这样的神情、语调看在眼里,欧阳暖却只是斜斜地一瞥,尽然是一种风流婉转的情态,“看来殿下发怒了呢?我不过三言两语罢了,何以动怒呢?”
肖衍怒瞪着她妩媚的表情,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是如此陌生,心里半是好奇,半是要征服的强烈的**,他终究缓和了神情,又上前一步,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欧阳暖刚见他上前,已经适时地后退了一步,他伸出的手揽了个空,对于自己遭到的拒绝却开始兴味盎然起来:“欧阳暖,我只给你这个机会,从或者不从,你自己掂量着办……”
这男人是要霸王硬上弓?还真是没有廉耻,欧阳暖心头冷笑。堂堂的一国皇储,竟然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当真是可笑至极。
“看来,在江山与美人之间,殿下是更爱美人了?”欧阳暖那如琉璃般的漆黑眼珠看了看他,仿若是戏谑一般地问道。
肖衍迎视,眼底的幽暗似有火光流动,片刻之后也噙着一点笑意,“不,应当说,江山和美人我要兼得。”
欧阳暖轻轻后退了一步,指了指周围的环境,道:“殿下可真会挑时间,上次挑在太子妃的丧期,这次居然是佛堂,殿下不怕遭天谴,我可还不想……”
“原本也不是找你兴师问罪的,可是,见了你这种态度,就忍不住生气……好,我给你十日,十日后,我要在京郊的烟雨山庄见到你,到时候如果你不来……”肖衍的话没有说完,只是望着她,眼睛一瞬不瞬。
欧阳暖向着他微微一笑,极艳丽的,也是极残酷的,像是玫瑰的刺,明知人的痛楚,仍刺到肖衍的心里去:“来与不来,都是我的自由。”
他看着她,不知不觉竟然有些说不出的痴迷。任何女人,只要得到了也就好了,只要得到欧阳暖,他心里这把燃烧了不知多久的火焰就会熄灭的。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和江山比较,欧阳暖只是一个他得不到的女人而已,肖衍是这样想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决定带来的后果会有多么的可怕。
“我等你。”肖衍在她的身后道。
欧阳暖掩住了眼底的一丝冷笑,毫不犹豫地推门走了出去。
欧阳暖没有先行上车,反而站在外面的院子里等候孙柔宁出来。等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孙柔宁才从院子里出来。
阳光本就很淡,如一匹杂着金丝的纱缎,勾勒在孙柔宁同样艳红的衣服上,而那额上花钿锦石俱都荡漾着,带着一种热烈。
沉浸在爱火中的女人,当真是欢喜的,鲜活的,欧阳暖看着她,不由笑了笑。
“他说要远行一趟,不知去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孙柔宁仿佛有些怅然的声音从欧阳暖耳边流淌而过。
欧阳暖微微笑了下,开口:“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事实上,她是知道一切的,她只是请贺兰图为欧阳爵带了一封信而已。
孙柔宁原本正看向院子的方向,这时候这才转头,明澈的眼细细地看着欧阳暖,缓缓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欧阳暖微讶,随即挑起长眉,眼神清亮亮的:“大嫂多虑了,我没有什么心事。”语罢,轻笑了一声。
孙柔宁看着欧阳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道:“他让我帮你,所以若是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你都可以说。”
欧阳暖闻言,怔了怔,一瞬不瞬的望住她,缓缓伸出手来,孙柔宁一时愣住,不解其意。半晌,她踌躇着将手交在她的手中。
欧阳暖轻轻一笑,笑意分外温柔,手却骤然收紧。她的手指很烫,仿佛有火焰慢慢的沸腾,让孙柔宁都有些瑟缩。慢慢的手指加大力道,而欧阳暖脸上的笑容并未敛去半分,声音低如耳语,仿佛不打算让任何人听见。
“那就先多谢大嫂了。”
此刻,欧阳暖寒凉的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一瞬间清晰可见。
看着这样的欧阳暖,孙柔宁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茫然地顿了一顿,才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