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南昌街头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四章 南昌街头
冬去春来,橘落花开,两个寒暑。南昌最难过的便是夏天,即使是初夏,即使没出太阳,那风也是热的。蟋蟀老早就开始叫了,催着放学呢。吉永源蹲在院门旁的墙边,守着那只看门狗趴在旁边喝水。
吉永清走了过来,拉了拉他:“二弟,你又在玩啥?”
吉永源向哥哥招招手:“我给狗狗喂水呢,你看它一直吐舌头,热了。”
吉永清埋怨道:“你的词写了吗?”
“啥词?”吉永源头也没回。
“刚才舅舅让仿写一首《调笑令》。”
“是咋写的?我忘了。”
吉永清有些不高兴:“就是唐朝诗人王建写的: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
“啥意思?”
“写的宫怨。”
“啥公怨母怨的?”
“就是宫廷里的嫔妃,生了病,受了冷落,没有人和她一起欣赏音乐了。春天的草长得太高,遮断了通往昭阳宫的路,暗示她不能再受宠了。”
吉永源哦了一声,又给狗碗里倒了一些水。
妹妹走了过来,躲着那只狗,说:“大哥,你给二哥讲这些都是对牛弹琴。对了,他就是一头牛!”
吉永源抬起头,朝妹妹做了一个鬼脸:“你写了吗?”
“我当然写了,大哥你看我写的怎么样?”吉永淑把头一扬,辫子甩到脑后,悠悠扬扬地念道,“蜜蜂,蜜蜂,花开时节采蜜。锁在笼中三季,谁解苦闷闲愁?愁闲,愁闲,只等春花开遍。”
“还行吧。”吉永清微笑道,“押韵上差一点。”
吉永淑拉着大哥的手:“大哥你的呢?”
“我正想呢。”吉永清一字一顿地念道,“橘树,橘树,冬来金果无数。千街万户争睹,难掩春后孤独。独孤,独孤,精色内白如故。”
“大哥的真好,真押韵!二哥,舅舅让写的,军令如山,你不会一句都不会吧?”吉永淑用眼睛斜着吉永源。
“我也有了。”吉永源站起来道,“西瓜,西瓜,果农脸上如花,汗水有如雨下……”
“还有还有,还没完呢!”吉永淑嚷道。可吉永源已经支支吾吾地憋不出来了。
吴妈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手指着吉永源:“哎呀,我的小祖宗,这是舀水缸的瓢,你怎么拿来喂狗呢?”她把地上的水瓢捡起来,把剩余的水倒进墙边的陶碗里。“你舅母知道了,会骂死你的!”
突然,一阵轰鸣声传来,嗡——越来越大。“飞机!”吉永源用手指着空中,有些兴奋。吉永清抬头望着,心里一紧。一架像风筝一样大的黑色的飞机正从空中飞过。声音盖过了虫鸣,偶尔折射出一丝刺眼的阳光。吴妈惊得水瓢都掉在了地上。舅舅也从屋里出来了,看着那架螺旋桨式飞机在空中慢慢远去。
“飞机!舅舅,又要打仗了?”吉永清望着舅舅。
舅舅点点头:“蒋委员长亲率百万军队,开始对红军的第四次围剿了。”
“打仗?”妹妹拉着大哥的衣袖,花容失色。
几兄妹依然记得,前两年红军攻打南丰的情形。南丰城外整天响着枪声,比炒豆还响,比鞭炮还密。抬伤兵的担架不时地从街上走过,整个武庙街都血迹斑斑。所有的居民关门闭户,学校停课,商店关门,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吉永清的父亲也难得地在家里呆了十几天,直到烟瘾大发,实在忍不住了,不顾奶奶的阻拦跑了出去。等他回来时,脸色惨白,不说话,只想吐。后来下了一场大雨,枪声停了,街上的血迹才慢慢散开……
撤走的军队又回来了,从1933年的春天开始,城外的驻军越来越多,街上的军车每天都在过。府学的旧房子里也住进了一些军人,门口时常有汽车进出。进入仲夏,飞机出动得越来越密集,嗡嗡嗡地每天都响。街上的军人一多,行人就少了,麻雀乱飞,偶尔还有乌鸦掠过天空。还好,没有枪声。
军队进城以后,卢靖文除了教四书,很少讲历史故事了,不时地拿起报纸读一些时事文章,让学童们似懂非懂地听着。读到《民国日报》的一篇报道《昨晨英兵越界搜查大厦大学》,一阵摇头。读到《申报》的一篇《小学教员拉车之厄运》,一阵苦笑,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读到国民政府与日本签订的《淞沪停战协定》时,把报纸一扔:“和日本人停战,和**开战,这算什么道理?”
有的学童觉得无趣,开始打瞌睡。卢靖文把戒尺往桌上一拍,把打瞌睡的人惊得抬起了头,然后他又叫人接着读。吉永清不仅听得很认真,还常常担任读报的差事——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的稀奇事,上海比南昌大,有大海,大海对面有日本……
这次城里的兵住得特别久,住了一年多,有时人多,有时人少,一直到1934年的暮秋还有一些伤兵在街上流窜。小贩都怕他们,小孩们更是被大人拴在屋里不让出。
院子里有一棵老榕树,树根裸露在地表,向四周伸出几米长,树干四周垂直挂着许多细枝,不知道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还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树冠伸展开来,遮阴避阳,是学童们时常玩耍的地方。
这天,卢靖文手拿砍刀向一些悬着的细枝挥去,学童们好奇地在一旁看着。一会儿,大家看到裸露的树根之间露出一小块土来,卢靖文又拿铁铲把土挖出一个小坑,然后把一株小树苗栽了进去,仔细培好土,浇上水。他一脸严肃地对学童们说:“你们不准去碰这颗树苗!”学童们忙点头称是。那棵树苗笔直向上,树干上有一圈圈凸起的花纹,整齐,别致。
学童们很久没有上街玩了,整天呆在屋里念书,看着先生天天给那棵树苗浇水。好在先生对弟子们并不做严厉的体罚,课余时就老老实实地在院子里玩,偶尔有人趴在门缝上看一看外面有没有兵路过。
吉永淑坐在那里无心读书,呆呆地看着窗外。见舅舅走到她身边,她又可怜巴巴地问了起来:“舅舅,妈妈到哪里去了?”
卢靖文轻轻一笑:“你妈到上海读书去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等几年吧,等你长大了她就回来了。”
吉永淑翘着嘴,不满意舅舅总是这样回答,不说话了。她用书盖住自己的脸,不让别人看到眼角的泪痕。
吉永源又接着问:“舅舅,这次当兵的咋住那么久?”
卢靖文道:“蒋委员长的第四次围剿失利,不甘心,接着又进行第五次围剿,这兵就还得住下去啦……”
吉永清眼角瞟着舅舅,读书的声音也小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1934年的秋天,寒风萧瑟,落叶遍地,飞扬的除了枯叶,还有垃圾。突然有一天,街上的军车排着队往城外开,有辆军车还放起了鞭炮。临街的房子开始慢慢打开门,有人伸头往外看。没有看到游荡的伤兵,街上的小贩慢慢多了起来。私塾里的学童们大胆地打开了门,跑出门口,看着远去的军车,不知阴晴祸福。
卢靖文一身长衫,背着双手,望着一队军车远去,默默地在街上踱着。不知不觉往北走到了街口,来到府学街。街对面是文庙废墟,现在改成了大成公园。府学的大门开着,门口站岗的士兵已经没了。街上有零星的行人和小贩,枯叶和尘土,阴风和噪声,混杂一起,空气好像更冷了。
他信步踱到大成公园,看着两个孤独的石狮。石狮后面的残门和红墙已被全部拆除,种了一排榕树苗。照壁还剩下面半截,后面的泮池装满泥土和垃圾,棂星门的石柱、石门还在,有些部位已经熏黑,再后面的大成殿只剩下基座、石阶和几段断墙,偶尔还可以看到碳化的木桩。几个穿着破衣破衫的小孩在上面玩耍,几个无业人员在附近游荡,不知在寻找什么。有一个老者,头戴瓜皮帽,脑后露出一根长辫子,身穿绸缎马褂,手拄拐杖,佝偻着背,看着废墟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