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练笑道:“这马教官反正以后,是和军统的一个美女特务结的婚。会不会是因贪色而反正的呢?”
“那可说不定!”几个人哄笑起来。屋里又进来了其他同学,于是几个人就散了。
秋日里,丘陵地区的早晨常有大雾,有了几分寒气。这天,吹了起床号之后,各中队队长突然通知学生,今天不要在营部里洗脸,出操的时候把手巾、牙刷、牙膏带在身边,进行野外拉练。
天还没有亮,二百多个学生背着行军包,排好队,由几个中队长带着,向田野小道跑去,步伐整齐,颇有气势。早晨的雾气和寒风刺得学生们的嘴里嗖嗖地响,队形慢慢地不整齐了。经过一块水塘,又经过一片黄灿灿的麦地,路边出现一片花地,粉红色的花瓣已经残破,偶有几个残瓣挂在茎杆上,依然娇艳。
队伍来到一个祠堂的空坝,全体集合。朱队长扯着嗓子开始训话:“我希望你们养成强大的力量来从事革命的工作,力量是决定一切最主要的因素。今天我们所需要的:第一是力量,第二是力量,第三还是力量!现在我命令,全体队员冲到前面那个小河边,在那儿洗脸!”
初冬的河水是寒冷的,学生们勉强洗着脸,有几个女生摸河水,然后假装洗了脸。突然朱队长又高喊起来:“全体同学,立刻冲过河去!”
河水哗哗响着,很多学生都有些犹疑,回头看着教官们严肃的表情。教官们用手指着对岸,嘴里重复着一个字:“快!”于是学生们试着往河中央走,发现河水不深,但流速很快,齐腰的河水冻得人哆嗦,完全没了队形。
队伍得得瑟瑟地往前蠕动,不时有人喊“冷死了!”几十分钟后,大部分人走到了对岸,歇下来拧衣服。
晨雾之中,远山朦胧。吉永清运运气,不让牙齿哆嗦,对傅时建道:“据说当年李自成被清兵打败后,就逃到这一带,死在这里。”
“那你带路,我们去挖他的墓。”傅时建笑道。
“只是传说,有宝还轮得到你我?”
“难怪这里的贼风那么冷,我的牙齿都打架了。”
旁边有一大片旱地,白里透红的花瓣虽然残破,依然娇嫩,球形的果实举在茎顶,微微摇动。吉永清道:“这里的人还有闲情种花呀!”
傅时建笑道:“那是罂粟,比粮食赚钱多了!”
吉永清一愣:“罂粟?就是制鸦片的?”
“是呀!山里温度低,花期晚,要不你还看不到这残花败叶呢!”
“这——没人管?”
“中央的孔祥熙、省里的何主席都有股份,谁敢管?”
河风十分刺骨,吉永清看着那一片片罪恶的果实,又打了个寒战。迷雾之中,父亲骷髅一样的眼神、干瘪的身子在他眼前晃动……
突然,后面传来几声尖叫。大家朝叫声看过去,发现一个女生被河水冲走了。有人想去拉她,但刺骨的河水让人无法走快,浓密的大雾使救援更加迟缓。过了好一阵,那个女生漂到下游一块大石头旁,被挡住了。又过了好一阵,众人才赶到那里,一阵忙乱,终于把她拉上了岸,此时她已经没了呼吸。一个女生哭了起来,然后又有一个男生哭了起来。
吉永清也跑过去看,望着女尸惨白浮肿的脸,毛发倒竖,浑身发抖,他喃喃道:“生命为什么如此脆弱?”
傅时建在一旁直叹息:“可惜了!这可是鲜花呀,还没开就凋谢了,多半还是个处呢!”
吉永清瞪了他一眼,看着依然流淌不止的河水哗哗做响。革命?意志?力量?一堆名词在眼前晃动。
军校的女生本来很少,出了这种事,全校议论纷纷。当天晚上,一些学生开始感冒发烧,吉永清也鼻塞难耐。
于是朱队长召集学生队集合。月色之下,汽灯亮起。他在高台上来回踱了两趟,开始训话:“这次野外拉练是要培养你们坚决的革命意志!就是有人生病,也可以说是健康病!懂吗?是健康病!有个女生不能适应这种锻炼,革命意志欠缺。你们要吸取教训,要像一个真正的军人那样保守秘密,不允许把影响学校声誉的事情说出去,否则就是违反军纪!”他讲话的时候双肩一耸一耸地,嗓门越来越高。
学生队里有了嗡嗡的声音。有人骂道:“健康病?亏他想得出来!”“他咋不来健康一下?”吉永清也跟着哼了一声:“什么逻辑?”朱队长立即走下高台进行制止。
徐教育长接过了话,尽量用和缓的语调说:“各位同学,我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校第一批战车练习团学员,编入第三十八集团军第五军二百师序列,是**唯一的机械化军,在反攻南宁的战役中,大战昆仑关,全歼日军松井师团,击毙日军名将中材正雄师团长,击毁日军坦克二百多辆,毙伤日军八千余人,取得了自武汉失守以来的第一次重大胜利!他们是学校的骄傲,是你们学习的榜样!同学们,你们现在的艰苦训练,就是为了将来取得更大的战绩。”
队伍的嗡嗡声歇了下来。徐教育长接着大声宣布:“明天是蒋总裁的生日,全校放假一天,以示庆祝!”
这是一个难耐的晚上,宿舍里的同学都早早地上了床捂着被子。吉永清躺在床上浑身发冷,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再用被子捂着。没有人给他煮姜汤水了,他只能用自己的意志来抵御体内的寒气——排除杂念,气行丹田……不行,河水在响,女生在哭,残花已落。他闭上眼——革命?什么叫革命?意志?什么叫意志?闭着眼,眼前一片红光,一些黑斑,几丝黄线——不,还是不行,默念“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排除杂念,气沉丹田,慢慢地,背上有了一丝热气在窜动……
他们不知道,此时的办公室里响起的是麻将声。
第二天,仍是多雾的天气。多数学生仍然躲在屋里,不愿出门,感冒的害怕加重,没感冒的害怕引起感冒。
晚饭后,苟教官拉着姚副校长到了办公室,这里已经摆好了麻将桌,关好了窗帘。他先让姚副校长坐下,然后对徐教育长等人招呼道:“来来来,饭后来四圈,是卫生麻将,符合新生活运动嘛。”
朱队长附和道:“今天放假,多数学生都没出校门,可以少惹些事。野外拉练这样安排,考虑得真是周全呀!”徐教育长觉得朱队长说法欠妥,便道:“纯属巧合。纯属巧合。”几个人干笑了一下。
姚副校长只用右手砌麻将,动作慢。苟教官就帮他砌,笑嘻嘻地:“姚校长,我们都是你的左手,不,是左右手,您只管用。”
姚副校长嘿嘿一笑:“徐教育长,第五战区调过来的那几个人安排下去没有?”
徐教育长面露难色:“哎呀,现在学校的教职员工比学生还多,学校缺的是专业技术教官,其他的人实在没法再安了。”
“他们是国防部打的招呼,我也没办法。他们只要不上前线,安哪儿都行。”
“那就——去实习工厂吧。”
“行。出牌!”
生活就这样稀里哗啦地重复着,就像麻将牌,打乱了又砌好,砌好了又打乱。
几个人玩得正兴时,马教官轻轻走了进来,哈着腰来到徐教育长身边,弯腰耳语了几句。徐教育长略为愣了一下,对姚副校长道:“姚校长,刚才发现有学生传阅《新华日报》,有个学生趁今天放假的时候,从外面带进来的。我想明天叫政训处找那些看过报的学生进行个别谈话,中队指导员把这些学生的名字汇集起来,暗中考察他们的言行。那个把《新华日报》带进学校的学生,关进禁闭室。您看?”
姚副校长头也不抬:“就这样办吧。”
屋里的人放下心来,继续过着抗战新生活。
马教官满脸堆笑,哈着腰退了出去。他回到家里,告诉老婆,长官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全靠了老婆给他提供的消息。胡上尉得意一笑,吐出两个烟圈,两人温存一番……
本周政治课的讨论题目是:为什么我们要反对**?用理论证明奸党的主义是荒谬的,不符合中国国情。
马教官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然后摸一下秃顶,昂起头,翘着下巴,在台上大谈起来:“中国革命只能有一个主义,就是三民主义!只能有一个政党,就是中国国民党!只能有一个领袖,就是蒋总裁!从立场上讲,国民党只有一个敌人,就是**……”唾沫飞得差不多了,让学生发言。
冷清了一会儿后,发言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奸党的理论是从苏俄传过来的,不符合中国国情。”“奸党的理论不符合三民主义,是**。”“奸党要共产共妻,不符合道统。”这话刚说完就有几个人在窃笑,马教官也干笑了一下。
李小练站了起来,军姿严整,表情严肃地发言:“奸党的理论不讲仁义道德,不讲礼义廉耻,既不符合三民主义,又不符合中国传统。总理早就说过,马克思的学说颠倒因果,本源不清楚。因此,奸党的理论是彻头彻尾的歪理邪说,蛊惑人心,破坏人伦,祸国殃民……”他讲了一长串,引得同学们纷纷侧目,马教官频频点头,带头鼓掌。
混杂在掌声里,有人嘀咕:“这个题目是不是和发现《新华日报》有关系?”“听说每年都有这个题目。”
吉永清斜了李小练一眼,对这种讨论开始厌倦了。严肃的讨论需要逻辑,可所有的发言都只有立场,没有逻辑,因为教官不需要逻辑,只要立场。母亲说得对,千万不要盲从。真理不一定在多数人那里,更不一定在嗓门大的人那里。他翻开母亲送给他的日记本,看着那行秀气的钢笔字:“真理像一座灯塔,须有泳过千寻万层骇浪的精神魄力始能接近它。——母亲”
他在下面一笔一划地写道:“名利似一丛暗礁,挡住了绝大部分通往真理的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