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高指导员离去,傅时建凑了过来:“唉,你说你妈在周恩来身边工作?”
吉永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咋从没听你说过呢?”
吉永清白了他一眼:“我如果说了,军统会放过我吗?”
傅时建干笑道:“是是。现在你可要抓紧跟你妈联系。她跟周恩来在一起,那官一定不小!”
看着傅时建笑烂了的脸,吉永清突然有了一丝得意:“那还用说。”
傅时建低声道:“到时候,你老兄可要记得提携一下老同学哟!”
吉永清得意地轻轻一笑:“Ofcourse!”
下午继续开会,又有十几个人上台诉苦。会场上哭的人越来越多,哭得撕心裂肺,以致哭声一片,盖过了讲话的声音。最后有个人口吐白沫,哭晕了过去。高指导员赶忙叫来卫生员,把他抢救过来。
第二天继续开会,高指导员说:“我们倒完了苦水,还要算细帐,算旧社会的剥削帐。1930年国民党政府公布的土地法令规定:地租一般不得超过耕地总收获量的37。5%。但是实际地租是多少呢?各位士兵都是农家子弟,都知道自己家里的交租情况。谁来说一说家里的交租情况?”
潘少尉先走上了台:“我来说吧。我们村里的地租,少则交五成,多者交七成。我家是四六开,自己留四成,六成交租。遇上灾荒年根本就吃不饱,只能去要饭。而地主家的粮食放在仓库里发霉,也不给我们吃。前几年长江发水灾,想让地主减轻一点租子,可是根本做不到。这账不算不知道,一算气得跳。穷人受穷都是地主剥削造成的!”
台下响起嗡嗡声,有人喊:“就是!我家交七成!”有几个人争着上台,他只好下来。
黄云海抢着上台说:“我要说!我父亲给地主当了十八年长工,为地主种了四十五亩田,全年可收获谷子九十石,自己只能得到三石的工钱和自己一人的四石口粮。昨天晚上我拿笔算了算,十八年来,他被地主剥削去了一千二百多石谷子,按每人每年吃四石谷子计算,可供三百人吃一年!”
曾无言又走了上去,接着说:“我过去给地主当长工,给地主交上去的粮食有几千石,我的母亲却活活饿死。过去我老是怨命穷,怪上一辈没有留下什么家产。算了帐才知道,原来是被地主剥削造成的!过去我每年都要进庙里求神仙保佑。可是庙里却拿着穷人的供钱去放高利贷,再来剥削穷人……”
发言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边哭边说,直到吃饭时间才停下来。
吉永清听着听着,只觉毛发倒竖,不寒而栗。自己小时候没有饿过肚子,还没有那么深刻的体验,要全面认识这个社会,必须倾听那些底层民众的声音。他见邓关苦着脸,不停地用衣袖擦眼泪,把半个衣袖都打湿了,却哭不出声音来,便轻轻捅了他一下:“邓关,你家怎么样?”
邓关结结巴巴地说:“我家和曾无言差不多。”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吉永清拍拍他的肩膀,不说话了。
高指导员让发言的人都回到座位上坐下,然后做了简单的总结:“同志们,我们算完经济帐,还要算政治帐。贵州的地主老财剥削人,四川的地主老财剥削人,东北的地主老财也剥削人,为什么?万恶的剥削制度才是劳动人民的苦根!**依靠人民,发动人民,彻底打倒了国民党反动派,穷人才有了翻身做主人的机会!国民党军队里的士兵有几个不受剥削压迫呢?一些旧军官干了很多欺辱老百姓、虐杀战俘、压迫士兵、克扣士兵粮饷、走私贩毒的坏事,有些沾染上了吃喝嫖赌的恶习。现在解放了,他们灵魂深处旧社会、旧军队的那一套并没有根除。因此,要真正从思想上回归人民阵营,就必须与旧我进行毫无保留的彻底决裂!必须从思想认识上作彻底清算!今天散会后,每个人都写一份本人的反省自传,写自己的经历和思想认识。我们根据认识的深刻程度,考虑是否接纳你为解放军战士。”
会散了,眼泪还没完,许多人还在用衣袖擦着泪。泪水真是一种奇妙的液体,把心灵洗了一遍。许多人在铺位上坐着、蹲着、趴着,开始含泪写自传。
吉永清环顾大厅里密密麻麻的人,拿出了笔,却犹豫了,不知如何开头——从几岁写起?写不写家里以前的房产、土地?写不写报考军校时编造的假履历?
旁边的几个徒弟凑在一起,也在抓耳捞腮地商量咋写。孙家富挪了过来,说:“师父,现在我知道了,美式装备的**为什么打不过共军,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会投共?就是因为**太**!太黑暗!”
吉永清点点头,说:“是啊。兵工厂的这些人投向**,以前是迫于形势,从现在开始就是死心塌地!”
傅时建在一旁叹道:“**的政治工作真厉害呀!”他又捅捅旁人,“还有烟没有?”
黄云海把手一摊:“没了。”
吉永清道:“你们说要写多长,一页够不够?”
邓关在一旁已经开始写了,把钢笔捏得很紧,一笔一划地写得很慢。孙家富道:“别急,我们看看别人怎么写再说。”
工人纠察队毕竟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捆绑、巡逻、交班都有漏洞。吉永权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便假装睡觉。捱到后半夜,他瞄准巡逻人员打盹的时候,磨断麻绳,蛇形穿梭,纵身翻墙,逃出电厂。一会儿,后面有汽灯亮起,有人声呼喊。他赶紧爬上附近的山,拼命地跑,直到看不见灯亮。他又饿又累又困,只好蜷缩在一个山洞里,躲了一晚。
第二天天亮后,他看见山下的公路上设了路卡,一些工人纠察队的人拿着武器守着。他在山上采了一些野果子吃,熬过一天。第三天,城里枪炮齐鸣,响了几个小时,然后稀疏下去,电厂外出现大批共军。
他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受不了了。他在山上到处搜索,终于发现了一家农户,便悄悄摸过去。土坯墙,谷草顶,两间房,里面有个农妇在做饭,没熟也香。需不需要去抢些吃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觉得不能让她发现自己,也不能杀她,如果他家里的人回来后去报案就麻烦了。于是他等了好一阵,闻到锅里的饭全好了,见农妇提着个竹篮出了门,他便悄悄进去偷了一些吃的,又偷了一套农家衣服。
这样在山上又待了一天,等到山腰公路上的共军看不到了,他才打扮成乞丐下了山,混在一群难民里,进了城。他找到保密局的住址,发现里面住着共军。现在留在重庆已经没有意义,还是往南走吧,早点赶到广州。
他白天当乞丐,晚上当小偷,到也没再饿着。每走到一个场镇,他都留意报摊。但是一些小镇没有卖报的,一直到走到一个县城,才发现有一个卖报的,他瞧了瞧报纸上的标题:《广州解放,蒋匪残部败逃台湾》。他咽下一口唾液,好像吞下一根冰棍,凉到了心,一种被抛弃的绝望感油然而生。
他不死心,仍存疑惑:**会败得这么快吗?会不会是共军虚报战绩?他心怀侥幸继续往南赶。公共交通还没有恢复,没有客车可坐,只能且躲且走。一路上看到许多共军,却看不到一个**,看来国民党真的完了。
一个月后他赶到广州,这里已是共军的天下。他小心翼翼地找到保密局在广州的联络点,发现那里也住着共军。完了,这下彻底完了,和上级失去了联系,成了一个弃儿。他在广州流荡了两个月,想法和保密局的潜伏人员联系,确认老婆孩子跟着保密局走了,已经到了台湾,于是他略为心安。但是,每天眼睁睁地看着**在街头跳舞,在广场开会,到处巡逻,他心如死灰。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可去之处。最后他决定回老家,这世上还有父母可以惦记,老家的田产是不是已经被穷鬼们分光了?父母受得了这个打击吗?还有,那个军统南昌站的中校副站长还在不在?二弟的仇还没报啊!
他更姓改名,扮作难民,步行回南丰。这一路一千多公里,走得心灰意冷,有气无力……
两天后,大家的自传还没有写完,罗连长突然接到命令,要率部队立即进军西藏。他带走了大部分汽车和全部枪炮,连着许多帐篷和食品。四十多个驾驶员加入解放军跟着走了。高指导员留在贵阳军管会,兼任兵工厂厂长,兵工厂改名为贵阳重型机械厂。几个身上有伤的解放军战士留在工厂做管理工作。
同时,工厂接到一项任务,修理三十多辆军用和民用汽车。破损的车辆一辆辆地拉到仓库外的空坝上,横七竖八,多为在战争中损坏的。厂里只剩五十多人了,除去后勤人员,技术员和技术工人也就十多个。工作又紧张起来,没有了休息时间,也没有了开会时间。
高指导员让吉永清当配制组长,负责制作汽车零部件。
简陋的仓库里,车床开动了起来,呼呼的声音如同久违的鸟鸣。几个月都没听到这种声音了,今天听来格外入耳,就像牧人听见牛儿哞哞,农人听见春雨沙沙。吉永清一边开动车床,制作紧缺的汽车零件,一边给五六个徒弟示范操作要领——甭管哪个朝代,这技术永远不过时。
零件上刀,发出吱吱的啸叫声。吱吱的声音停下后,吉永清开始给几个徒弟讲解操作要领,这时他发现高指导员也站在车床边,饶有兴趣地听着。他朝高指导员嘿嘿一笑。
高指导员朝他笑道:“很好,你要多带几个徒弟出来。现在最紧要的是修好外面那几辆大客车,城市交通急着用。”他用手指了指仓库外,“好,你们继续学。”
吉永清连连答应,然后安排徒弟们依次练习。他走出仓库,看着空坝上的那一排破车,先检查了一辆大客车。它的一个前轮被手榴弹炸伤,要换轮胎和许多零件。厂里备件少,很多零件要现做,不是个把月能修好的,真够呛。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那是一种温柔的气息。吉永清正琢磨着要做哪些零件,没有回头,静静地等着一个优雅的身影移到眼前。向玉明没有穿以前的军装,而是着一身素雅的浅蓝色棉外套,对襟盘扣,里面露出紫色的毛衣,比穿军装更显妩媚。她笑盈盈地和他打招呼:“吉大哥,这些天你真辛苦呀!”
吉永清见她主动找自己聊天,有些意外,微笑道:“向小姐好!有活干比闲着好。”
她轻轻嗯了一声,说:“你觉得这些解放军怎么样?”
“感觉还不错。解放军的军纪严,肯吃苦,精神状态比**好多了。特别是官兵平等,这一点非常难得。”他由衷地夸道,然后轻轻一笑,“就是太穷了。”
向玉明轻声道:“他们比较文明,比**好。”机床的轰鸣声消失了,她的话变得异常清晰,温柔如水。
“对。”吉永清点头,含笑问道:“你是怎么参加**的?”
“我大学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遇到兵工厂招收技术干部,就来了。”
吉永清笑道:“你这样的大家闺秀不像一个当兵的。”
“还是脱了军装好,更自在。”
“是啊,不为高粱谋,谁穿那军装。”
向玉明笑道:“这里的人都不叫你的字,都叫你的名,你也不生气?”
吉永清笑道:“父母只是给我取了名,就不管我了。所以这个名就随便叫吧,我无所谓。”
她眨眨眼,好像随意地问道:“你这么温文尔雅,可是你那位同学为什么那么粗俗呢?”
吉永清突然意识到了她的用意,便用温和的语气认真地说:“你说傅时建呀,他说话是很粗俗,不像一个大学生。但他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虚伪,活得真实。这就是我还把他当朋友的原因。”
向玉明的眼帘微微下垂,眉毛上翘,嘴角含笑,一丝淡淡的红云漫到腮边。
吉永清好似不经意的一瞥,也为那温润如玉的脸腮震动了一下,升起一丝淡淡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