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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赤子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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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主任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腰,又扭了扭脖子,长出一口气:“吉永清的历史可真够复杂的!自己是国民党、三青团、青帮、蒋军少校,还跟地主、军统都有瓜葛。马上进入检举揭发阶段了,看看群众检举的情况再说吧!”

高主任也站起来,叹了一句:“人才难得呀!”然后走了。

忙了一天,下班后吉永清回到家里。老婆煮好了豇豆稀饭,他一边切莴笋,一边问起她的自传。余若馨一脸无奈:“我当时又没留下工作的资料,又没记日记。党部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跑到台湾去了,活着的还有谁?我哪说得清楚。”

“难道就成历史悬案了?高主任虽然没说什么,但政治处那儿一直悬着,怎么办?”吉永清愁着眉。

余若馨赌气道:“反正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我不入党就是了,反正我也没写入党申请书。这**的规矩太多,我还不想入呢!”

“哇哇——”小儿子哭了起来。余若馨从床上抱起孩子,诓着。吉永清扔下菜刀,心情烦躁:“我们从没做过什么缺德事,搞了几次运动了,为什么这历史问题就总是搞不清呢?”

余若馨抱着孩子走了过来:“我正要问你,我们原来那把菜刀怎么不见了?”

吉永清道:“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其实他是把那把刀扔了,眼不见,心不烦。

“又要花钱买新的。”余若馨嘟哝着,“段里要给每个职工配煤炭,按进价卖,比煤建公司的便宜。你别忘了买。”

“知道知道。”吉永清烦躁起来,端着莴笋进了厨房。

厨房里有两个灶,吉永清用火钩去捅自家的煤灶,掀开面上的湿煤,下面没有了火星,大概早上加湿煤太多,把火完全盖灭了。没办法,只得重新点燃木柴,再引燃煤块,忙了好一阵,又是一脸灰。放上锅,倒入一点菜油,准备炒菜。老婆又嘟哝过来了:“油要煎熟,不要又弄成生菜油味。”

吉永清烦躁地说:“知道知道!”油烟很大,熏得人蹙眉……

机车库的外墙上用油漆刷了两幅硕大的红色标语:“伟大的中国**万岁!**万岁!”标语挂着水痕和油迹。

进入初夏,稍稍一动就是一身汗。下班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陆续离开车库,流向家属区。吉永清脱下油腻腻的工作服,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车间。看着那些油腻的红标语,心里沉沉的:运动已进入尾声,别人都有了政审结论,全车间就自己一个人还没有;妻子也没有。组织上对自己的历史问题还没有完全搞清,怎么办?我已经完全交待了,为什么党还不相信呢?入党申请书交了两个多月了,也没有任何回音。

前面有人边走边议论:“光技术好怎么行,还要政治上可靠!要不,你把火车开到长江里去怎么办?你把技术资料传到台湾去怎么办?”“就是就是。前不久重庆还抓到一个台湾特务呢……”

穿过铁路平交道,后面就是家属区,再后面是山坡;身后是扳道房,再后面是滚滚长江。山坡和长江之间狭窄的通道是铁轨,顺江延伸,离开轨道后无路可行。前途在哪里?连政审都过不了,还谈什么入党?

“吉主任!”旁边有个人跑了过来,是张秉清,满脸兴奋,还是说四川话:“我已经调到运转了,马上就要上车,熊大车让我先给他当司炉。谢谢你帮忙!”

吉永清回过神来:“小张啊,当司炉很辛苦,你要有思想准备。”张秉清边走边说:“哪样不辛苦呢?跑车的技术性强,我愿意。”两人走过平交道后,随着下班的人流分手。

吉永清勉强和他道别,心里不是滋味:人家没有文凭,但是出身贫农,没有政治包袱,只要肯学肯干就会有前途……

山间在刮风,呼呼啦啦。家属区有几条砂石路通向几栋家属楼,路边是土石荒草。主道旁有几株低矮的茶花,上面长出几片嫩叶、几个瘦小的花苞。一个小孩蹲在路边,专注的看着什么。那不是儿子吗?吉永清轻轻走了过去,听见儿子反复念着几句四川话:“金螺蛳,快出来,有人偷你的金棺材!”

“远南,玩什么?”吉永清蹲下,见儿子用一根小棍子拨着一个蜗牛。

儿子抬起头,又说起了普通话:“爸,金螺蛳为什么不出来呢?”

“谁教你的儿歌?”

“王阿姨。”

“这叫蜗牛,四川话叫螺蛳。你不要老是碰它,等一会儿它就会出来了。”

两人等了一会儿,蜗牛的头慢慢地伸了出来,两个触头轻轻晃动,然后缓缓爬行,身后留下一行水迹。孩子高兴了,又用棍去拨它的头,蜗牛又缩了回去,不动了。孩子又翘起了嘴巴。

吉永清道:“蜗牛的身体太柔软,平时只能躲在硬壳里,只有它感到安全了,才会钻出来。”

“远南,回家啦!”余若馨的声音从楼上的窗口飞了下来。

吉永清拉起孩子的手:“走吧,回家了。”儿子有些不舍,还是跟他走了。

坚硬的外壳里,有时会有一个柔软的内心,比如我;柔软的外表下,有时会有一个坚强的内心,比如向玉明。

余若馨已经把饭蒸好了,吉永清开始热剩菜。

余若馨把二儿子放在床上,让老大看着,自己收拾桌子。老大好奇地看着弟弟酣睡的样子。

吉永清端进来一盘剩菜。余若馨又念叨起来:“你入不了党,你的职务就到头了,不可能再升了!你知不知道?你还不快点给你妈写信,多说点好话,让她帮帮你!再怎么你也是她的亲生儿子。你妈只要肯帮你,别说什么政审了,还可以把你调到局机关去当个不大不小的干部,说不定还可能把我们调到铁道部去!”

吉永清有些不耐烦:“你看局机关的房子和我们的房子也差不多,收入也差不多。我们的厨房是两家人一间,局机关的厨房还十几户人一间。”

余若馨一听这话,更加生气:“你真笨!那怎么叫差不多?差远了!你在局机关一坐,有多少人想拍你的马屁呀!那些段长都得来和你说好话!”

“你,你怎么这么俗气!”吉永清有些结巴,紧皱眉头。

“我俗气?”余若馨停了下来,“你妈肯帮我们的话,我也用不着老是这样交代不清历史问题,老是被别人怀疑来怀疑去的。”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有个家长来接孩子,看见我牵着他孩子,就赶紧抢过去,那个眼神,好像我是国民党的特务似的。还给我们主任讲,害怕我把他的孩子教坏了。你说,我凭什么要受这种气?”

吉永清也很生气:“那种人别理他就行了。”

“我不理他,他要理我呀。你说我该怎么办?”

“反正别提我妈的事,我的事情我自己解决。”吉永清依然倔强。

“你解决?你解决得了吗?这个社会就是个关系社会,不靠关系,光靠你的本事,我们要熬到猴年马月啊?”

“越说越俗了。”吉永清没好气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

“我又没读过大学,当然俗气哪!哪像向玉明那么知书达理……”

“你怎么胡搅蛮缠呢?”吉永清越说越气。

余若馨越哭越厉害:“我胡搅蛮缠?谁叫你找了个俗气的老婆呢?”

吉远南呆呆地看着父母,不知所措。吉远丰被吵醒了,哇哇地哭,余若馨也不理。

吉永清把碗往桌上一扔,甩手出了家门。这世上找不到一个可以深度交流思想的人,甚至找不到一个独处沉思的地方。

下了楼,出了楼房的大门,迎面碰着一个妇女,凑着一张嘴就过来了:“吉主任,我们家老曾的事你得帮着说一声,是那小陈先骂他的。再说你跟他都是从**兵工厂过来的人,怎么也得帮着点。”

吉永清没好气地说:“这事我不管,找高主任去!”他赶紧往前走,甩掉那人。身后传来一声哼:“一个书呆子,有什么了不起?”

吉永清漫无目的,离开碎石路,走向没路的空旷地。

路边有个中年妇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和一个小学生玩,一阵风把她们的话吹了过来:“你看看,人家在国民党那边是少校,在**这边是主任,到哪儿都吃香!好好学着点儿!”

然后是一个稚嫩的声音:“妈,万一他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呢?”

天空堆着一层层乌云,往西移动。前面亮着白灯,一辆机车从身边开过,车头吐着黑烟,车轮缠着白烟,一层烟灰飘散开来。他浓密的头发里不知道藏了多少煤灰,他已经习惯了;他用手摸额头,硬硬的几颗黑炭灰刮着皮肤;拍拍身上的衣服,煤灰好像掉落了一些,还有一些小颗的煤灰藏在衣服的各个角落,就是不肯掉下来。

跨过轨道就是江边。火车空空作响。长江静静东流。傍晚的江风有些凉爽,暮色苍茫,大江横挡,无路再行。没有谁能证明我,只有我自己证明自己。

走到江边,大大小小的卵石横七竖八,磕脚,走着太不顺。长江哗哗流淌,一列火车缓缓远去。

一阵江风吹过,江边的野花掉落几朵,有黄有白。舅舅早已说过,我会百口难辩的。

江水越来越响,汽船低声悲鸣。江面反射着几丝惨白的灯光,江水哗哗而下。

吉永清呆呆地坐在江边,望着好似无边的茫茫江水。又一阵江风吹过,野花翻滚着,落入江水,往下飘去。

江边有人钓鱼,木木地蹲在石上,呆呆地盯着江面。江水扑打着钓鱼人脚边的岩石。世人皆浊我独清,而世人以浊为清,以清为浊。

我穿越了铁幕,却带上了一身铁灰,洗也洗不掉。或许,只有惊涛拍岸的长江才能冲刷干净。

几颗细雨稀稀落落地洒了下来。钓鱼人开始收拾钓具,往回走。我往哪儿去,去重复那些无谓的争吵吗?在柴米油盐中消磨独立的思想吗?多年的苦闷层层叠叠,找不到人倾诉,这无爱的人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又一些野花滚落江中,向东飘去。世界静了下来,吉永清站了起来,朝江面走去,脚下一扭一拐,歪歪斜斜……

天空开始变暗,江面上的船变得朦胧。前面,啊,前面有水鬼冲了过来,张着血盆大口;钟馗,后面的钟馗迎了上去,舞着一把长刀。它们在厮杀,在叫喊,在争夺,在纠缠,在狞笑……不,不止一个水鬼,有四个,每个水鬼的头上都顶着一顶大帽子,分别写着:国民党、三青团、青帮、少校。四个鬼围着他呲牙咧嘴,张着血盆大口,要吞噬他。旁边还有一个女鬼,她在冷笑!她冷笑一声,四个水鬼就跳跃一下,比赛着谁的血口张得更大……钟馗的木刀左挡一下,右挡一下,无济于事,最后扔下木刀,落荒而逃……

吉永清在挣扎,挣扎,撕裂,撕裂,沉没,沉没……离开这污浊的世界,离开这烦恼的人生,离开这庸俗的一切……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质本洁来还洁去,我以赤心慰天地。黄的白的野花飘走了,快沉下去了,等等,再等等……

下身冰凉,再凉也没有心凉。慢慢地凉到了胸口,有些胸闷,使劲喘气,张着嘴喘,闭上眼睛,以后就不会再闷了。江水开始灌进嘴里,很凉……

“呜!呜!呜!”汽船上的人发现了异常,汽笛急促地响着,船向这边靠了过来。有人扔下了救生圈,然后一个穿救生衣的人跳了下去……

灰暗的天空,好像被某个淘气的孩子打翻了墨汁,一层层的墨色盖到人们的头上。机车的哐当声好像特别响。余若馨在忐忑不安中守到半夜,独自睡去。两个儿子酣睡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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