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以后做内江牛肉面给你吃。”
“你怎么什么都会做?”吉永清嘴角含笑。
“我爸以前是馆子里头的厨师,我当然也学了两手。只是重庆的面条没得内江的水面细滑,可能做出来味道要差一点。”
张秉清插话进来:“没关系,你给我们说说怎么做的,我们也学学。”
吉永清道:“这个张秉清就是太好学了,什么都想学。人家是家传秘方,能随便讲吗?”
王翠荣道:“没得啥子,我们内江家家馆子都会做。人家云南白药的祖传秘方都要献给国家,我们这个算啥子嘛。我给你讲嘛,首先选牛肉,最好是半肥半瘦的,用滚开水先氽一下,再切成小方块,码上盐、花椒、料酒。然后在锅里面放菜油,油温高了过后下牛肉,爆炒,炒到水分完全干,然后下郫县豆瓣翻炒,炒出香味,再下切细的草果、八角、桂皮、三萘,放点白糖。再倒水,用小火炖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然后在碗底放酱油、芽菜、骨头汤、红油。将面煮熟后挑进碗里,再放上牛肉,撒上香菜。要想吃得辣再加入剁好的小米椒。当然还有其他的做法,也可以加泡椒、泡姜。我们家是这样做的。”
吉永清见她说得很认真,笑道:“你一说,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张秉清道:“我们重庆的小面也好吃,还有酸辣粉,都很有名。”
吉永清道:“重庆的酸辣粉我吃过,上面要放几颗炒熟的黄豆,很香,很有特色。不过还是不能和内江牛肉面比,以后你到内江去吃一下就知道了。”
王翠荣侧身问张秉清:“听说你跑车去了,安逸不?”她还是说四川话更流畅。
张秉清道:“有点辛苦。”
吉永清道:“你说说怎么辛苦,免得他们总觉得火车司机很神气。”
张秉清道:“当司机之前要先当司炉。司炉是体力活,不仅累,而且危险。”
“咋会危险呢?”
“当然危险了!最危险的是进隧道——煤炭燃烧不完全产生很多一氧化碳,蒸汽和一氧化碳混在一起,闷在洞子里,散不出去,很容易中毒晕倒。所以进洞子前,司炉和副司机要把煤加够,然后用湿毛巾捂住鼻子,趴在地上。司机左手掌把手,右手用湿毛巾捂鼻子。车子的速度慢得不得了,可以比走路还慢。”
“为啥子要趴到呢?”
“因为一氧化碳比空气轻,是往上走的,所以人的位置要越低越好。而且驾驶室没得门,万一甩下车就惨了!”
“驾驶室咋个没得门呢?”
“我们国家的蒸汽机车都是从外国进来的老式机型,都没得门,很不安全。听说青岛的机车厂正在试产国产的机车,要装门了。”
“那司机是不是要松和一点?”
“司机也很苦。司机不能趴下,必须瞭望前方,左半边身体吹风,右半边身体烤火,难受得很!”
“哦!别个都说司机的待遇好,要发怀表,有乘务餐,其实条条蛇都咬人呀!”王翠荣咂咂舌。
向玉明抱着孩子过来:“这儿还有个叔叔,叫叔叔!”
孩子的口齿还不太清楚:“糊糊……”惹得众人一阵欢笑。吉永清轻轻咳嗽起来,很快就止住了,微笑着看着众人。
向玉明道:“王翠荣不仅会做菜,工作也很出色,比我其他几个徒弟都学得快。还很会处事。吉大哥,你说是不是?”
吉永清微笑道:“是啊。小王好像已经入团了?”
“嗯,才入的。”王翠荣点点头。
“小王入团还考验了一年多呢!”向玉明笑道。
“就是。”王翠荣道,“我的出身是中农,就考验得长一点。我们连着好几个星期天都在参加义务劳动,到家属区搞卫生、除草,到九龙坡车站给旅客送开水。”
小黛月伸着小手,依依呀呀地向王翠荣说着什么。几个人又逗孩子玩,屋里充满笑声。
屋里的这几个人,有的勤奋好学,有的活泼淳朴,有的健康可爱,有的聪明优雅、善解人意。天地之间有这么多精彩的生命,使这个世界变得可爱起来……
在医院里住了十几天,吉永清厌烦了输液瓶,厌烦了白色的墙、白色的衣,回段上班了。依然是原来的车间、原来的同事,但是人们的眼光好像更加柔和,又好像更加闪烁。
火车咣当咣当地开进车库,又轰轰隆隆地开走。车头上有人向他招手,是张秉清,脸庞一块黑灰,掩不住满脸笑意,和青春的朝气……
办公室门口的几棵树好像又长高了,黄桷兰的树干挺拔,有一人高了;金桔的旁枝婆娑,嫩叶晶莹油亮。进到屋内,见到高主任,吉永清有些不好意思:“高主任,我休息了这么久,给您添麻烦了。”
高主任关切地问:“肺上怎么样了?”
“还好,不咳了。”
“要坚持吃药,不能留下病根。”
“嗯。”
“你不在的时候,把我忙死了,好多技术上的事情我都吃不透。我们的铁路事业需要你呀,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嗯。”
高主任让吉永清坐在身边的椅子上,自己也坐下,静静地说:“有个事情要给你说一下。昨天我们开了个党支部大会,又讨论了你的入党问题。大家一致认为,你的工作积极肯干,业务能力也很强,这都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作为一名合格的**员,还必须具备一定的思想觉悟,和坚强的革命意志,不能受不了一点挫折。另外,你的家庭和社会关系太复杂,也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所以支部认为应该对你继续考察,暂缓考虑你的入党申请。怎么样?有什么想法?”
吉永清静静地说:“我觉得我的行为表面上是一种冲动,其实反映了内心的软弱。我的确还需要在实践中锻炼提高。我服从支部的安排。”
“好。”高主任满意地点点头,“你能正确对待组织的考察,就能经受住考验。下个月段党委要组织党员和入党积极分子参观渣滓洞和白公馆,我们支部推荐你和唐工长作为建党积极分子参加,去接受一次灵魂深处的教育。”
“好。我还没去过,一直想去看看。”
火车发出轻柔的噗嗤声,从窗外滑过。高主任的眼光柔和起来:“我没看错,你有后劲。”
歌乐山中,云雾缠绕山间,绿荫拥抱大地。山中藏着一些零散的小房子,和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院子中间错落着几座阴森的小楼,周围有高墙,高墙上有一圈秫人的铁丝网,铁丝网外还有高耸的岗亭。
机务段党委的一行几十人缓缓步行,沿着石板小路往上爬,一路没人说话,空气沉闷地令人窒息。吉永清跟在中间,来到了这传说中的军统监狱。灰墙黑瓦黑栏杆,狭小的楼梯和房间,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渣滓洞监狱保存了原来的刑具:皮鞭、烙铁、竹签、老虎凳……有人开始轻轻抽泣。
吉永清浑身毛骨悚然——国共之间的生死搏杀,不仅在血腥的战场,也在这人间的地狱!生而为人,为什么要做出如此残害同类、同胞的事呢?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能让人丧失基本的怜悯和同情?当年在国民党军队的时候,谁敢外露一点亲共倾向,有一丝**思想?是独裁者制造的肃杀的政治气氛,扼杀了人性,制造了魔鬼!就像电影《白毛女》说的那样: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了人!
离开渣滓洞二公里,来到白公馆,这里是军统关押高级政治犯的地方。缓缓走上二楼,踩得木地板嘎嘎地响。灰黑的墙上写着几个蓝色大字:“礼仪廉耻”,下面写着“中国国民党守则”,上方正中挂着蒋介石的大幅照片。他穿着威风凛凛的军装,腰挂杀气腾腾的军刀,一手按在军刀的手柄上,侧脸逼视着在画像前背诵礼义廉耻的人们。楼梯口一间小屋,门口挂着一张小照片,吉永清觉得好眼熟。他戴一副细细的黑边眼镜,眼光炯炯有神,嘴唇紧闭,一派儒雅,领花上佩**中将军衔——那不是周从化将军吗?
解说员的话很凝重:“周从化是国民党川军的中将,毕业于伪陆军大学,因为不满国民党的**,于1948年加入民革,之后又秘密加入**。1949年解放前夕他策动四川军阀王陵基起义,结果被王陵基告密,被军统逮捕,因为身份特殊一直被单独关在这间屋子里。他在狱中受尽酷刑,但没有供出一位同志。他用筷子在墙上刻下了一句诗:失败膏黄土,成功济苍生。这句诗是从他自己写的一首诗里选出来的。国民党败退的时候把他杀害。”
进到屋里,阴暗低矮,十分狭窄,几个人在里面就转不开身。黑色的墙上被硬物刻下一些白色的字,那句诗还清晰可辩。吉永清问解说员,周从化的全诗是什么?解说员答道:“神州嗟浩劫,四族胜狼群。民生号饥寒,民权何处寻。兴亡匹夫志,伏剑虎山行。失败膏黄土,成功济苍生。”吉永清赶紧拿笔抄了下来。
他又专注地看着黑墙上的那行白字,一股热血从脚底下直冲上头顶,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周将军,你看穿了蒋介石独裁统治下国家的劫难,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如嗜血的豺狼,造成民生凋敝、民权荒芜、民族受辱,你愤而选择了**的道路,怀精神之剑,独闯虎山,选择了在重庆解放的前一天死亡。这是何等的意志!你的**失败了,肥沃着这片苦难的土地;你的精神成功了,救济着像我这样贫瘠的头脑……
史主任看着吉永清潮湿的眼眶,默然无语。
走出小楼,一种悲愤和哀伤之气弥漫在众人心里。于是,史主任提议:“同志们,我们一起来唱《国际歌》吧!”立刻得到响应,一行人含泪唱出一种低沉的歌声,然后逐渐雄壮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吉永清浑身发热,跟着别人唱着这首不熟悉的外国歌曲,琢磨着歌词。这个秘密监狱里关押过那么多不怕死的人,他们没有想过像道家那样退隐田园,而只知向前。他们执着地高举起新思想的旗帜,骨子里流淌着儒者的血液,方能威武不屈、视死如归。想着想着,他为自己曾经的懦弱感到羞耻,眼眶里蓄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