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属于那种女孩儿:在一群迎面走来的女孩儿里最先发出爽朗的笑或是大惊小怪的声调的绝不会是她,但与这群女孩儿擦肩而过的形单影只的身影也不属于她。她属于人群中喜欢聆听并且脸上始终浮现出微笑的那种人,但她会巧妙地选择聆听,用微笑来掩饰她心思的逃逸。
她比我聪明许多,但她能让我觉得我是个优秀的家伙,或者一个匪夷所思的家伙,和她在一起的最初几个月我觉得自己变成了那种愿意冒着掉下来的风险爬到高高的烟囱冲她兴奋地呐喊的人。
对于我一无所获的大学时代,我不忍心再用科学家的严谨态度和诗人的悲悯情怀加以评判,若是那样我的“一无所获”就变成了负数。我只是对那段生活心怀两个深深地悔恨:一是我不该在她身上一错再错,二是我不该将这种错误公布于众,给了那帮混蛋嘲笑我的口实。
我那段时间不知为何那么急迫,仿佛一个孵化成形的雏鸟怎么努力也顶不开包裹它的坚硬外壳。这使我失去理智,变得暴躁、幼稚、厚颜无耻,成了各种奇怪意识和冲动的合集,却到头来落荒而逃,成了永远不可挽回的失败者。而这些难道仅仅归结于我对女性**的难以抗拒吗?
音乐起初在我们的关系中扮演着无比美妙的角色。第一次接吻是在许巍的《悄无声息》中展开的,一只耳机动情地滑落到我的肩膀,另一只落到草叶间,在弥漫着芳香的暗夜中发出细小却清晰的声音;每一次愉快的交谈也无不伴随着各种风格的歌曲,安静舒缓的《上帝保佑》、忧伤孤独的《梦缠绕的时候》、潇洒不羁的《无地自容》。——总之,只要有音乐我们就是愉悦的,就能安然享受对方的注视、笑容和自然而然的吻。就像一群山羊,只要面前有草地存在,就不会分心于其他琐事。那时我无法想象若是没有那些CD我们还会如何相处下去,并且变得更加亲密。我暂时还搞不懂音乐和我们愉悦的关系。
我那时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吵架。有什么好吵的呢?表面温柔的她一旦陷于任性便立刻会被音乐赋予“有什么不能原谅她”的魅力。我不会因为她强迫我听我向来不爱的何勇的《垃圾场》和NO乐队的《苦鬼》,或是在下雨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让我跑去离学校很远的地方买一张她猛然想到的CD,就以为那是不可理喻的性格缺陷。音乐赋予了她艺术家的气质,以至于任性和发脾气不过是这种气质的外漏而已。这种气质与众不同的一点是,她从未学习过任何一门艺术技艺,而是只是被一张张CD和一场场并不专业的校园演唱会熏陶成这样,但它们全都汇集成了我难以解释清楚的什么东西。
可三个月后,我产生了一种不妙的意识:她想以种种让我暗自恼火的举动让我觉得维持我们两个恋爱关系的只是那些CD。而我“本心”希望的是CD和性,且CD只作为性的前戏或事后的调剂就好。等到五个月后,我仍看不出有什么改变的苗头。只有那些深爱着对方,且不会对那些整日在眼前出现的漂亮的腿形和充满诱惑力的年轻女孩儿的胸脯熟视无睹的正常青年才能理解我那时的煎熬和沮丧。而且除了难以用理性控制的雄性荷尔蒙以外,一种道德上的男人的自尊感也让我对她的“暴力不合作运动”感到恼火。
当别的情侣频繁出入于校园附近的宾馆时,我和她依旧偎依在草坪前的那张又硬又旧的长椅上听那些该死的CD,或是看《简爱》、《复活》之类的用来保持道德情操的书。而这是谈了近半年时间恋爱的情侣唯一在干的事。你能想象?
我那时真该拿本村上春树的书给她看(就像我第三个女友对我做的那样),让她意识到性对人的神秘且重要的作用。可无论我如何对她“动手动脚”或是暗示自己想要诚心实意地放弃当处男的权力,她都反反复复只对我说一句:“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问她那“时候”是什么时候?是何年、是何月?她回答得倒干脆:“我也不知道。”
每次“动手动脚”之后,除了得到她更猛烈的“动手动脚”外,便是你能想象的那种沮丧,类似于生理障碍。然后她会反过来安慰我,仿佛我才是******男女感情中可怜的弱势的一方。我那时根本不知道我要爬的那座叫“到时候”的山究竟有多高,如果她明确地告诉我比喜马拉雅山略高或略低,我想我会流着泪放弃。可她偏偏设置了一座终年雾气昭昭的山,让我每一次从台阶上抬起头既茫然疑惑又充满挑战的兴奋。
有一段时间我试图把她当成病人,想以一颗炽热的心抚慰她指引她走下坚持了二十几年的冷冰冰的神坛,投入一个男人温暖的胸膛,永享凡尘的幸福。可这失败了。也许是我的祭品不够,也许是我的某句咒语念错了单词,或者是她压根儿不理解男人的那种焦躁。
在经历了许多丰富多彩以至于显得有些吵闹的音乐和贫瘠得无以复加的“性”之后,我开始思考横亘在我们面前一个重大的问题(我承认,我很混蛋):她还是不是处女。——这个问题如伏击性潜水艇般赫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先期搭建的众多防御工事一时间面面相觑。
“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它们相互质问。
“应该不至于吧?”
“能决定你们的前途究竟是什么?我是说假如她不是。”
面对这些一涌而出的问题,我哑口无言。我对她的爱难道只是建立在这上面吗?
我知道这会让一些女性听起来很刺耳,但对我来说,它和某些执拗的理想一样顽固:总以为只有两个人同时将第一次从生命中抹去,生命本身才会呈现绚丽、美妙、夺目、非属虚伪的光泽。就像是只有通过一座圣洁的门,我们才能拥有一条平坦顺畅、夹道尽是花香鸟语的路。
“荒谬?”——我不知道。
“可耻?”——这很难说。
“我是混蛋?”——这个,我承认。
毫无疑问,如今想起来,那段时间是属于我的彻彻底底的“混蛋期”。我不知道其他人怎样,是否经历过这样一个时期——从懵懂中走来,清晰了一阵,而后陷入道德意义上的迷茫,但我的确从中感受到了某种罪恶、困顿和失落,就像先前所说的:像被蹂躏后弃置一旁的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