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哀伤得极了,他这么一个坚强的男子,又岂会在这么多人的跟前哭?
是酒喝多了么?酒喝多了,为何不见他去跪别人。为何非要来跪她?是什么?大夫人面色一寸一寸的惨白下去。
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青青!她心里突然一抽一抽的痛。若是为着青青,他该对着南风跪哭才是。
可是没有。
酒醉三分醒。他们这些个皇家子弟更是从不容许自个儿喝得烂醉,叫别人有了可趁之机!若非因着酒醉,那就是因着,情不自禁!
什么事,竟能教堂堂太子之尊这般?心底有个不详的念头,在她的胸臆之间盘桓不去。可是她却怎么也不肯想到那事儿上头。
因为,不敢想。
见她楞着,皇帝这便又道,“朕倒不知,原来太子的双膝竟是这般的卑贱。既然你都不知道自个儿的身份了,那便不如现在就去宗庙跪着。”
太子这回却有了反应。他转而对皇帝一磕到底,哑声道,“谢父皇责罚。儿子这就去。”他说罢,这便低头起身,便要离去。
雅妃娘娘笑道,“皇上,这大过年的,怎能就这么罚了太子爷呢?”
皇后也在一旁劝道,“是啊,皇上。这事儿传出去可不好听。还是免了太子的罚去罢。”
凤八嘴角薄抿,心里自是知道他是为着何事。不知怎么,他心里竟是对太子生了一股子同情之意。
他起身禀道,“父皇,太子爷不过是多吃了一盏酒。没曾想便醉成这般了。还请父皇对他网开一面,免了他的罚去。老八知道那祖宗家庙里头有多么的阴冷,这么大过年的,太子爷一人独跪,不免凄凉。父皇,他本是您最爱的儿子,您怎么忍心他受这般苦楚?”
皇帝挑了挑眉,不由的长长一叹。老八这孩子,就是过于重情重义。所以才总是会吃亏。他为太子求情,难道太子就会领他的情了么?只怕还会适得其反。
这事儿若是放在平常,太子怕早就受了凤八的激将,为自个儿求情认错了。可是今儿个却甚是反常,太子非但没为自个儿求情,还竟一磕到底,对皇帝道,“儿子不怕苦楚,请父皇责罚。”
皇帝见太子这般冥顽不灵,凤八给他递了个台阶过去,他就是不下。心头不由的大怒,他一掌狠狠的击落在案,指着凤无霜怒斥。“凤无霜!你是反了你了!你以为朕心疼你,就不会拿你怎么样么?朕跟你说!你真要跪,那就以后都跪在宗庙里头别出来了!”
这话一落,众人面色皆是一变。众人素知皇帝独爱此子,如今说要让他在宗庙里头别出来,那便是有了赐死的意思。这话皇帝撂在这儿了,可一转脸他就得后悔。
皇帝若是后悔,在座众位没为凤无霜求情之人,个个都要受牵累。皇子们虽是不怕,可大臣们呢?
鱼南风立刻起身离席,掀了袍摆跪下,道,“皇上,这事儿万万不可!太子只是饮了酒,酒后之言又怎可作真?”
凤十也跟着跪下,道,“父皇,这是怎么说的,太子哥哥难得这般酒醉,您不是常说么,咱们皇家的男儿,就是比旁人少了些热血之性。这会子太子哥哥好容易吃得醉了,方露出些血性来,您就要罚他。这却是个什么道理?”
凤九自席间起身,一掀袍摆跪下来,禀道,“父皇,太子哥哥心系祖宗,必是念着仍在受罚的十四弟会在家庙里头孤冷凄清。哥哥要进这宗庙领罚,父皇不如就成全了他。”
皇帝心头不悦。别人都在为太子求情,怎么这个凤九这般不识好歹。居然还劝他真的去罚太子?十四进宗庙,那是为着什么事?
那是因着他大逆不道,居然敢进止清殿偷瞧太上皇!他想杀他,可却终是念着他是他凤天奇的亲子,这才将他罚进宗庙,出了家。
这一出家,便是六年。他进去时,年少气盛。如今他日日念经,似乎竟隐隐有了高僧之相。如今他竟要太子进宗庙陪他?
“老九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只是他乃一国太子。进去领罚,总得有个期限。老九,你跟朕说说,太子无霜何时能出得宗庙啊?”皇帝淡淡的道,说时,他的眸光几不可见的朝着凤九脸上一划。
凤九嘴角隐笑,道,“太子无状,罚得短了去,儿子恐怕父皇会遭人话柄。说同是父皇的儿子,您对太子与十四弟待得太远。儿子斗胆,请父皇罚以一年之限。一年后,太子哥哥即可出庙。”
皇帝抚掌,好他个老九。竟这般拐着弯的替无霜求情。既给他递了个台阶,又把太子罚了。这一年看来罚得甚重,可今儿个是除夕,太子今年进去了,明儿个便是次年。一天,便也能算是一年。
他纵声而笑,对凤无霜道,“无霜,就这么办罢。”
凤无霜一磕到底,这才退了去。
凤无霜一去,凤九便学太子无霜,返座取了酒壶并酒杯,缓步行至鱼南风并大夫人跟前。举杯笑道,“鱼相,大夫人,今儿个本王敬你们一杯。祝你们白头共老。”他说罢,便仰面将酒吃了。
他这一吃,大夫人的面色就变了。从刚刚起,十王,八王,个个都以悲悯之态瞧着她。太子无霜为着来跪她,更是被皇帝罚进了宗庙。
这会子,连这凤九也来了。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她颤着唇,低声问道,“九爷,您告诉我实话,今儿个你们都为了什么?”
凤九浅笑淡淡,他一字一字坚定的道,“大夫人,青鸾让本王给您递句话,她说,一切安好。”
大夫人心中一怔,随即便明白了他意思。敢情他这么特意过来敬酒,不过是来与她递一声平安来了。
“那么说,她,她与九爷……”大夫人疾声问道。
凤九没有答话,只冲着她点了点头。“这事儿,就只差父皇允下了。”
大夫人心中一松,这两人,终于把话说开了么?她就说,青鸾对七王无意,又怎会与他一道出游?原来出帝都是假,与凤九一起才是真。
凤九与大夫人告了辞,这才退了去。
彼时戏班子已经换了个曲目,依然是那个旦角儿,依然拿着刀兵武器打得热闹非凡。凤九见皇帝面沉似水,这便取了酒盏,缓步走向皇帝。
皇帝见凤九来了,嘴角扬了一抹淡笑。道,“怎么,老九要来敬酒?父皇不胜酒力,便这么作罢了。”
凤九只管为自个儿斟了酒,对皇帝浅笑,“父皇不胜酒力,儿子又岂会不知?只是儿子见这儿热闹非凡,便想起一件事儿来。”
凤天奇咳嗽两声,淡淡相问。“何事?”
“父皇,老十在凤德门备下了烟花。打算重现花灯盛世。”凤九嘴角一动,淡淡的说着。
“他就算不重现花灯盛世,今儿个凤德门也会燃放烟火。”陈皇后心知皇帝对眼前的凤九颇为器重,这便笑着答话。
“老九久不在朝,自然不知道这宫中的新规矩。这烟花在凤德门燃放,一来可以教子苏湖上之人瞧得清楚。以显凤舞皇恩。二来,也可教宫中各人都瞧得清楚。”皇帝淡淡的说着。
这烟火绽在空中,宫中之人又岂会瞧不见的?凤九嘴角微抿,浅笑道,“父皇。儿子斗胆,想请父皇将烟火移至宣德门燃放。”
皇后眉毛一蹙,浅笑道,“烟花礼炮甚是笨重。且离燃放的时间不过区区一个时辰而已。这番若是移了去,岂不是劳命伤财么?”
皇帝不悦的瞪着凤九。眉毛几不可见的蹙紧。想不透这人到底是何目的。
凤九浅笑淡淡,道,“父皇,宫中各人离这烟火甚近,只消推窗出来,都是能瞧见这盛世烟火的。可宗庙里头黑暗,太子哥哥并小十四跪在里头,面向祖宗牌位。必是见不得烟火的。可儿子想,咱们兄弟都在这儿饮晏赏曲,只他二人在宗庙里头。确是过于凄清了些。”
皇帝眼皮掀了掀。“那与把礼炮移至宣德门有何干系?”
凤九低头一禀,道,“父皇忘了,那宣德门近在宗庙。在那儿燃放烟火,那烟火啊,就能在宗庙正上空绽开。”
皇帝听到这儿,明白了。他挑眉道,“太子心绪不佳,纵是那烟火在他头顶绽开又如何?无心之人,一样还是没法儿欣赏这火树银花的美妙。这事儿不许再提。下去罢。”
凤九嘴角一抿,不退反进。他一掀袍摆,跪落在地,急急道,“父皇怎么忘了。这宗庙屋顶,薄团之前,恰巧就有一片明瓦。那地面又是以冰玉打磨而成,那玉光滑如镜,亦能鉴人。所以纵然太子哥哥无心抬头,可那烟火,必也能绽在他的跟前。他瞧见了烟火,总能觉出父皇对他的一分关心。一点暖意。”
可这样,那烟火就离止清殿太近了。这若是伤着了太上皇,这却如何是好!“老九这话就说到这儿罢。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下去!”最后两个字,皇帝的声音已是略略扬高了。
这若是换了平常,谁都知道该退了。可凤九却固执的又道,“父皇,您一向最是心疼太子哥哥,此番罚了他,您心里就没一点儿难过么?”
“那是他自找的!谁让他在这么多的大臣跟前吃得那么醉!老九,你这话再说下去,是不是也要朕把你关进宗庙啊?”皇帝怒而拍案,惊起一众正在赏戏之人。
凤九咚的一声磕下头去,又道,“父皇是怕烟花离止清殿太近,伤着太上皇么?儿子有法子,能教太上皇既能瞧见烟花,又不被伤着。还能教他心生欢喜。”
皇帝一听,嘴角掀了掀。道,“什么法子,尽管说了便是。”
“其实也是与太子哥哥一般的法子。这烟火甚大,绽在宗庙上方,自然便也算是绽在了止清殿的上方。太上皇足不出户,也与太子哥哥一般瞧见烟花。”凤九淡淡一禀,“这样,非但安全,还比往年新鲜着些。太上皇自然便会高兴了。”
皇帝一听这话,甚觉有理。他沉默许久,终于纵声而笑。道,“好!老九。你为着凤无霜与朕,竟这般用心!今儿个朕便准了你!若是太上皇不高兴了,朕可要治你的罪!”
凤九低头应了声。眉毛一挑,这才起身退了去。
凤九一走,雅妃嘴角动了动。这凤九以为这番便能讨好太上皇,继而讨好皇上。可他却不知道,太上皇这人最难伺候。
若是他把事儿办砸了,太上皇一个不高兴了去,这皇帝焉能这般饶了他?
这人先前替太子求情,明明已经得了皇帝的欢喜,为何还非要冒这样的险?这却是教人费疑所思了。
底下各人也都是存了与雅妃一般的心思,个个都在猜测这凤九到底为何非要出这个头。
鱼南风低声道了句,“这九爷何时这般不知本份了?”
大夫人浅笑不语。凤九这般费尽心思,将凤德门的烟花硬是移去宣德门燃放,怕是与青鸾有关罢。
就她所见,那九王府的西厢离那宣德门不过短短数里。青鸾若是想瞧,推开窗户就好。烟火离得近,自然瞧得清楚些。他人在皇宫饮宴,却能这般想着青鸾。为着教她能开怀一笑,竟能赌上前程与性命。
把女儿交与这人,她便放心了。
九王府,西厢
小龙公子说完这话之后,便闭口不言。不论鱼青鸾怎么问他,凤九怎么对她好,他就是再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问得久了,鱼青鸾心里便越发的怒了去。她气道,“那你不说,你蹲在这儿做什么?”话说一半,又吞了回去。可恶的小男人。
小龙公子古怪的瞧她一眼,道,“本王说过,本王是受了师弟的托,来这儿办件事。”
“那是什么事儿啊?小龙公子,我现在很闷。你就别吊人胃口了。”他很可恶知道么?
小龙公子指指沙漏,笑道,“等时间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此时,柳绿端了个青花瓷碗进屋。见着鱼青鸾面色不好,这便浅笑道,“哟,这是谁惹姑娘生气了?”说时,她的眼睛几不可见的朝着小龙公子一瞥。
小龙公子被她一瞧,摸摸鼻子冤枉极了。他急急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我来可不是为着教她生气的。”
可人家柳绿显然早就知道他大爷的恶行恶状,这便呶了呶小嘴儿,道,“那就是来瞧热闹的。”
小龙公子显然与柳绿甚是熟识,他抬手对着柳绿的额头弹了下,道,“没规矩的丫头。竟敢取笑本王!”
柳绿捂着额头跳出老远,气怒道,“敢情您还不想承认?”
“这自然是不能认的。本王来啊,是为着你们家九爷哄女人来的。你个没眼界的东西。”他说罢,这便对柳绿递了个眼色。
柳绿赶紧将那青花瓷碗送至鱼青鸾跟前。鱼青鸾见她又端了碗过来,还以为柳绿又端什么补汤过来了,心里不由的有些发怵。
哪料柳绿却捧着碗笑道,“姑娘别怕,这是九爷亲自嘱了小龙公子在云龙商行里头找的最好的青花瓷。您瞧这瓷质多么的细腻。这花纹描得多么的漂亮。”
鱼青鸾眼见那碗确实美极妙极。这便起身接了。端在手心。
彼时,沙漏的沙子正好流得尽了。小龙公子执了壶,给她手中的碗注了满满的一碗清水。水至清而见底。甚至能照出人面。
水中之人清眉妙目,风味自成。
小龙公子忽而扬手一扯,将她榻上的鲛纱帐全数扯落。鱼青鸾眉毛一蹙,不解的瞧着小龙公子。
小龙公子笑道,“不是说想知道凤九要本王来办什么事儿么?大小姐低下头就能瞧见了。”
鱼青鸾闻言低头,竟见那汪清水之中,火树银花处处开。
小龙公子道,“师弟让本王给你送一朵水中的烟花来。”
鱼青鸾瞠大眸子,正想起身去瞧,可却被小龙公子抬手阻止。“小姐不必起身。师弟特地计算过位置,说是他定会教人把燃放烟火的位置从凤德门移到宣德门。那宣德门离九王府甚近,你这屋子上方又有明瓦,所以你只消低头瞧着水碗,不必起身也能瞧见那些烟火了呢。”
他特地派了人送信给小龙公子,就是为着托他算好时间,让她不出房门也能瞧见那灿烂的烟花!
心里有什么,被微微的触动了。漫天的烟花在水中变幻无穷。有一种东西,随着那手心的烟花,温暖了她的心。
“他说宫里那么热闹,可你却躺在榻上养伤。他又没法儿陪你。所以就借着凤十的烟花,给你解解闷。因为在皇宫里头,他也能与你瞧着一样的烟花呢。”小龙公子说到这儿,竟又是淡淡一笑。
“呵,不是的!他对你与我父皇对母亲不一样。皇帝要什么,只消下圣旨即可。可是他一个王爷,要把这燃放烟火的地点改了,却是有些难呢。”小龙公子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