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奕大乐,“上次帝后出宫游玩,回来就被言官数落的不轻,你还嫌他不够烦么?”
“皇上心宽,才不会在乎呢。”叶浔笑着说完,又道,“我试试吧,东拼西凑的,倒是知道一些鲜见的配料、做法。”
“量力而为,别勉强。”
“放心。”叶浔继而问他,“皇上今晚要你进宫,是为何事?”
“给了我一幅舆图,说了说用兵之策,要我看看有无去适合去西北的人选。”
“哦。徐家的人说话半真半假,我还真分不清楚哪句该信。”
事到如今,有些事,裴奕必须要跟她交底了,“我暗中是有动作,却不可能让他们知晓。至于如今徐府的扰攘,与我无关,必是徐寄思被有心人利用了。我们与外祖父息息相关,外祖父都按兵不动,我怎么可能横生枝节?”
叶浔想想,真是这个理,“你也不能怪我,他们夫妻两个都笃定是你让他们走至了这般境地。”
“做贼心虚,恼羞成怒,自然疑神疑鬼。”
叶浔想到了叶鹏程,他与徐阁老的一些本性是相同的,点了点头,道:“那依你看,是谁的意思呢?简阁老么?虽然扳倒徐阁老于他益处最大,但是应该懒得做这种手脚,最要紧的是,徐寄思那种人随时可能翻脸投靠别人,一般人不敢用他。”
分析得头头是道,裴奕赞许地笑了,却还是不想她为着门外风波费思量,“我自会查证,你和娘不需理会这些。你只需记住,我已安排下去,徐家不敢说破与我的渊源。”
“好吧。”叶浔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翌日,叶浔处理完内宅外院的事,便陪着太夫人侍弄花草,闲话家常。便是再通透,看到当年抛弃自己的人,心迹与心境还是会有所不同。她不求太夫人很快释怀,只要不郁郁寡欢就好。
太夫人哪里看不出她的善意,自是含笑全盘接受。心里好过么?当然不好过。她正缺这样一个人帮她分散心绪呢。正给叶浔讲解如何供养兰花的时候,兰香过来通禀:“景国公世子夫人过来了。”
太夫人催促道,“那就快回去好生招待。我就不过去了,代我跟她问个好。”
“嗯,我晓得。”
太夫人又帮叶浔理了理发髻、衣衫,“快去吧。”
叶浔快步回往正房的时候,王氏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望着身侧几案上的白玉花瓶,回想着来裴府之前的事:
那日世淇回到家中,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终日谁也不见。
晚间她又哭了一场。
若是她不知情,若是她与儿子都是局外人的立场,也会认定世涛、阿浔的冷酷无情。可偏偏,她知晓原由。
世人自来如此,有时候是以人心的善恶决定立场,有时候则是以强弱的差别决定立场。如今世涛落得个冷酷无情的名声,行径堪比弑父,在长子看来,可不就做得太过了?
可世涛与阿浔心里的苦,谁又明白,谁又会体谅。
但是长子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找世涛兄妹为叶鹏程夫妇说情也是人之常情——在世淇心里,叶鹏程夫妇要比世涛兄妹待他更好,最起码,能够在大面上以礼相待,世涛兄妹的脾性到底是不同于常人,与堂兄弟姐妹不过是走过场。
如果长子能够不问缘由地默认世涛的行径、心安理得的接受来日必能到手的爵位,她反倒会觉得这孩子功利心太重,绝非幸事。
万千纠葛都源于叶鹏程当年为人不齿的行径、公婆优柔寡断的做派。
痛定思痛,她与叶鹏举商量之后,决定将实情告诉世淇。
一早,她便将长子唤到面前,促膝长谈,说到那件她原本想隐瞒一世的家丑时,她清晰地看到了长子脸上的神情从错愕、震惊、愤怒再到愧疚的每一个细微的转变。
“娘……”世淇看着她,喃喃地道,“为何到如今才告诉我?您早一些告诉我,我也不至于傻乎乎的去找大哥、阿浔为那对狗男女讲情了。娘!”他捂住了脸,“我日后还有何面目见他们?我真不知道,原来的大伯母是那样去世的,更不知祖母会这般糊涂啊……”话到末尾,已有些哽咽。
“如果不是你三番两次去指责世涛、阿浔,这些事我会带到棺材里去。可事与愿违,先有冰儿不知天高地厚,后有你不知深浅……唉——我和你爹爹商议之后,都想着还是告诉你更妥当。这个叶家,是兴是亡,都在你。你要想让叶家继续这般光景,就照着世涛的心思安生度日;若是想让一家老小被柳阁老送上绝路,我也无异议。”
世淇沉吟多时,“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又不解地问道,“祖母怎么会那样糊涂的?”
她没好气,“但愿你日后不会走上你祖父祖母的老路!”
是真的,她担心得很。担心长子耳根子软,来日会因媳妇弄得横生是非,也担心长女来日出嫁后还是自恃过高又遇到厉害的婆家,更别想有好日子过。
有什么法子呢?长子长女年幼时,她跟随叶鹏举到任上,要钱没钱,要门路没门路,削尖了脑袋置办产业打点上峰,对两个孩子多有忽略。娘家知道她的难处,便将两个孩子接过去养了六七年。
不知道别家的孩子,反正她这两个子女的优点缺点都是在那几年形成的,这些年总想把他们的缺点改过来,总是不能如愿。好在次子、幺女是她一手带大的,都是明事理省心的孩子。
各家有各家的不如意,她深知这个理,也就认了。跟儿子说明白之后,自然要来给叶浔一个交待。
神思恍惚间,叶浔走进门来,笑盈盈行礼,“二婶。”
王氏连忙起身去携了叶浔的手,“又陪你婆婆去花园里了?”
叶浔笑着点头,“嗯,我就想着让婆婆把侍弄花草的心得全部传授给我,平日可不就要做她的小尾巴了。”
“唉,我只盼着日后能添个你这样的媳妇——哪是媳妇,分明就是贴心的小棉袄。”王氏说着心里话。叶浔脾气大是一回事,可不论对哪一位长辈的孝心,都是难能可贵。
叶浔只当是王氏刻意夸奖自己,“看您说的,哪一个闺秀不比我强了百倍?”
两人寒暄片刻,王氏才将来意说了,末了道:“如果世淇是个不争气的,哪一日将这事情宣扬出去,我们所在的这个叶家没落也是活该,我和你二叔也认了,到时候自会到你祖父祖母面前请罪。”
“不会的。”叶浔笃定地笑道,“世淇的想法,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是人之常情。可您也知道,我听不得为那对夫妇讲情的话,跟他说话就过分了些。我就不给他当面赔礼了,您知道我心里过意不去就成。再者,他的亲事受长房影响也是必然,但是明眼人都能看清楚叶家的是非曲折,更不会看轻祖父在皇上心里的地位。这些您心里应该有数。”
王氏频频点头,“不瞒你说,林家三小姐一闹腾我就得了信了,正想着退亲呢,谁知世淇却来了这么一出。倒也好,日后凡事都能与他心照不宣了。林三小姐看不上我们世淇,我们也不稀罕她那副做派,过些日子顺势退了亲事也就罢了——本就是你二叔独断专行应允了这桩亲事。正如你说的,你祖父的根基还在,明眼人断不会小瞧了我们。”随即又絮絮叮嘱,“沛儿的亲事,你让宜室留心些,早些定下来才是。毕竟沛儿与冰儿、世淇情形不同——那时在外地,不认准了人,我怎么敢给儿女定下亲事?那些他们不懂,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嗯,我都记下了。”叶浔感激地笑起来,“二婶,谢谢您。”
“这孩子……”王氏所有的情绪在这瞬间齐齐翻涌在心头,忍不住落了泪,“说你记仇火气大,也真是那样,怎么就偏偏与我没个脾气?你这个孩子……真真儿是让人恼火。”
叶浔看着二婶哭了,心里也难受得紧,面上却仍是挂着和煦的笑,爱娇地移到二婶身旁帮她拭泪,“我知道,您是巴不得与我翻脸不再往来,如此都清静。我才不会上当呢。我与您的情分是一回事,与您膝下儿女的情分是另外一回事。横竖我是赖上您了,横竖都是个泾渭分明的货色,您想甩开我是不可能的,没用。我赖上您了。”
王氏唇角漾出了笑,泪水却也止不住,又哭又笑地揽住了叶浔的肩头,“好,只当是咱们前世欠了彼此的。”
“嗯,这么想……”叶浔牙疼似的吸了口气,“也行,心里安稳。”
同一时刻,徐阁老让人备轿。他只是称病,何时“痊愈”了,何时便能上朝或是进宫面圣。
昨晚已到了火烧眉毛的关头,恰好皇上召见裴奕,恰好天公作美,给了他去裴府的机会。再不济,他一番说辞也会让裴府迟疑几日再做定夺吧?
他不需要几日那么久,只要过了今日就好。
他上了八抬大轿,握紧了手里的奏折。是请罪的折子,亦是认亲的折子。
事到如今,他已落入败势,最简单最有效的法子便是告知皇上当年是非,让皇上看在裴奕的情面上网开一面,甚至于,给他以往的恩宠。他与夫人这些年是瞒下了当年和离再娶的事,可当年事也已是前朝事了,皇上追究那些又有何益。真要追究的话,皇上自己在前朝都不清白。而且他在和离之时,并不知道原配已经有了喜脉,妻儿进京后又不与他相认,儿子更是随了母姓——这能怪他么?儿子与儿媳百般羞辱徐家,他都没说过什么,这也是有目共睹的。
或许是有些乐观了,但是他已别无选择。徐寄思已决意与他反目,拆他的台太容易。他只有在那之前借助裴奕、柳阁老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保全自己,唯有如此,才能从长计议、韬光养晦。而且这也是有着天大的益处的——膝下有了名正言顺的子嗣,还能相辅相成得到更大的权势。
裴奕不是以他为耻么?不是一再算计羞辱他么?有什么用?他只需下一个决心就能让不孝子认祖归宗。他就不信了,裴奕还能如叶世涛一般大逆不道么?原配还能抵死不认么?
思忖间,轿子落地,随从通禀:“有人拦在前面,说有加急公文要呈给您。”
徐阁老微有不悦,“拿来我看。”
随从将一个牛皮信封递到徐阁老手里,仗着胆子补充一句:“那人说您要即刻过目,他等您的回话呢。”
徐阁老预感不大好,没说话,径自将牛皮信封打开来,取出里面的纸张,敛目阅读。
越看脸色就越难看。
那不是什么公文,分明是一道弹劾他自前朝到如今的二十七项大罪的奏折,每一桩都属实,每一桩都细细列出了人证名单,并附有人证关押之处的地址。
谁会花这种功夫对付他?
除了柳阁老、简阁老,便只有裴奕。而最憎恶他的,是裴奕。
透明的水滴落到纸张上,徐阁老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
他怕极了,怕得要死。
这时候,有人策马到了轿子一侧,轻描淡写地道:“我家侯爷说了:徐阁老若是识时务,来日上奏弹劾,只选三分之一罪行,要您丢官罢职而已。若您执迷不悟,那么,这奏折会先于您进宫送到皇上手里,要您及家眷乃至三族死无全尸。孰轻孰重,还望您三思。”
三思什么?这还用想么?
徐阁老当即打道回府,压下了什么认亲、韬光养晦的念头——保命要紧!
到今日,徐阁老才知道,他误会且看轻了裴奕。之前二弟所作所为,非他授意。裴奕轻易不出手,出手时只要愿意,就能取人性命。
是谁收买了徐寄思?!还有谁这样的整治他,这样的盼着他倒台!
徐阁老想继续称病思忖对策,皇上却无意成全,当日黄昏,命内侍传旨,宣他进宫。
徐阁老战战兢兢的到了养心殿。
皇上坐在龙书案后,凝眸看着案上的两幅图,好半晌才出声:“让徐阁老看看。”
内侍称是,将两幅图送到了徐阁老手里。
徐阁老看了第一张,心里已是如坠深渊。
作画的人手法不算精妙,也不粗鄙,这是一幅属于中等的画作。要命的是画作上的内容:
斜斜雨线之中,他跪在裴府外书房的庑廊下,头颅低垂,像是尽带愧疚的模样。
也只有这些内容。他跪的是谁,画作上不曾表露,人物只他一个。
也好,免得人生出猜测,免得裴奕愤怒之下将那道置他于死地的奏折呈给皇上。
到此时,徐阁老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了。
他强作镇定的去看第二幅画作。
画面上,他的夫人和叶浔置身于一个花厅之中,前者似有拂袖而去之姿,后者巧笑嫣然。
这两幅画所描绘的场景,是昨夜的事。
有这份能力的人,唯有锦衣卫。而叶浔的兄长叶世涛,便是锦衣卫指挥佥事。
徐阁老身形微微颤抖起来。他们有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皇上此刻知不知道他与裴奕是父子关系?若是知道了,裴奕少不得会大义灭亲,将拿到奏折呈给皇上……他越想越怕。
应该不能吧?昨夜下着雨,耳力便是再好,不在咫尺间,也难听清他的话。再细想皇上的言语,愈发确定还没东窗事发。
皇上站起身来,踱步到了徐阁老近前,将他手里的画作拿回手中,又细细看了多时才道:“朕实在是不明白,你到底欠了长兴侯什么,才会跪在他书房前忏悔?”
“臣……”徐阁老委实有苦难言,他想说自己跪的不是裴奕,可若说出真相,那就是自寻死路,也只得有苦不能说。
“朕还是不明白——”皇上看着第二幅画,“你夫人在雨夜去找长兴侯夫人,所为何来?是为你的事,还是为她自己?”
“这……”徐阁老依然答不出。
“你不想说。”皇上牵了牵嘴角,漾出一抹笑意,“朕也不想听。只是,自春日至今时,朝堂扰攘总是与你有关,朕已不胜其烦。”
徐阁老磕头告罪。
“不论你先前称病是真是假,明日便返回朝堂——自己种的因,自己食后果。”皇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徐阁老,“或许是朕失察,不知你私下品行如何。若是犯了众怒,朕也保不了你。”到底是曾在他登基前后出力之人,终究是还存着几分仁慈,“早做打算,不要太过狼狈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