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都看得出,他对长女的容忍到了极限,如何也要将她接回家中。
杨文慧跟父亲杠上了,如何也不肯回去。
在叶浔生辰当天,她居然抛下宅子里的事,亲自来给叶浔送礼了。
叶浔请她到小花厅说话。
看得出,杨文慧这段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妆容精致,首饰华美,衣衫靓丽。叶浔笑着打趣道:“看你这样神采奕奕的,竟像是喜事临门呢。”
杨文慧竟笑着点头,“是快有喜事了。”
“哦?”叶浔微微挑眉,“能告诉我吗?”
“自然。”杨文慧道,“三日后,我就要成亲了,有人愿意入赘到我那儿。”
叶浔先是惊愕,随后笑出声来,“没开玩笑?”
“这样的终身大事,我怎么会开玩笑呢?”杨文慧道出来意,“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一是来给你送礼,二是有事相求。你在东大街荷花巷有宅子,那边的管事与周围的铺子酒楼应该都能搭上话吧?我想盘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酒楼,日后便在明面上有个营生了。你让他们帮我出面递个话吧。我也不瞒你,我父亲命人盯着我,我要做什么都不能如愿,只好求到你头上了。你若是觉着为难,我就去求燕王妃。”
“这倒不难办。”燕王妃有话在先,让她能帮的就帮,这件事也真不算什么,她就应允下来,“过几日我让管事去你那儿回话。”
“多谢。”杨文慧以茶代酒,对叶浔端杯。
叶浔笑着端起茶杯,随口问道:“入赘的是哪家的人?我识得么?”
“你不会识得。”杨文慧啜了口茶,“他是打把势卖艺的。”
叶浔险些被刚入口的茶呛到。
“这种笑话,我成亲之前你可别跟人说。我父亲还不知道,打算着要我给人填房呢。”杨文慧笑盈盈的,“与其如此,我就不如自寻出路了。”
这女子,真是没有她不敢做的事。叶浔看向杨文慧的眼神与以往有所不同,“人可靠么?”
“可靠。虽然出身摆不上台面,却是身怀绝技,人品憨厚耿直。”杨文慧说着就笑起来,“你想啊,他打把势卖艺一年才能赚多少?我每年给他五百两银子,权当多雇了一个大管事,就能让我父亲无计可施,怎么想都划算。”
原来还是有名无实的姻缘,这样做必然是被逼无奈。叶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杨文慧又问了问庭旭几个月了,可不可爱,闲话几句就道辞离开。
她对叶浔说的都是实话,眼下也真在抓紧三日后的事宜。
也是真被父亲逼得没了出路,这才出此下策。
父亲要将她许配给徐寄思。
徐阁老被打入天牢之后,最后呈给皇上的那道折子,真成了父亲最棘手的事。
如果有朝一日徐寄思良心发现,将父亲指使他与兄长窝里斗的事情禀明皇上,父亲在皇上眼里的地位必然会一落千丈——以往可是任谁都认为父亲是依附于徐阁老,这般行径,谁能赞同?
徐寄思回到工部行走至今,弹劾他的人一直络绎不绝,问题是皇上顾念着徐阁老,对那些奏折从来是不予理会,这人也就成了谁都没办法除掉的。
既然是没办法除掉的人,那就只能拉拢。她不肯回娘家的原因,就是怕父亲迟早会走这一步棋,才急于脱离娘家脱离父亲的掌控。
但是很明显,父亲不想就此放掉她这颗棋子。前些日子跟她说:“要么是你嫁给徐寄思,要么是你妹妹嫁给徐寄思——你妹妹也十三岁了,该定亲了。我当初能让你进宫求皇后恩准你入裴府做妾,如今就能将你妹妹送人做填房。孰轻孰重,你自己斟酌。”
有些男子的真面目一旦被人看穿,不会有所收敛,反而会肆无忌惮。即便那人是她的父亲,也能残酷至此。
她心里有多苦有多疼,没人在意,连她自己都无暇顾及。她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给自己也给妹妹免除后患。
所以,她选中了姚成这个人,和他谈好条件,让他入赘到自己的宅子。
这是滑天下之大稽,那又怎样?比起父亲种种行径,她这抉择实在不算什么。所谓脸面,是父亲最不在意的,她作为父亲一手教导出来的人,自然就更不在意了。
姚成这个人,于她最有益的便是身怀绝技这一点,也认识一些跑江湖的人——只要父亲真敢让妹妹嫁给徐寄思,她就敢让姚成把妹妹从杨府劫出来远走他乡。同样的,这几日也是因为姚成和他的兄弟们在宅子里拦着杨府的人,她才没被父亲强行带回家中。
一家人,不能一个个都被父亲彻头彻尾地毁掉。
翌日,杨文慧去了燕王府一趟。
越两日,她与姚成拜堂成亲。
杨阁老听说这件事之后,气得险些背过气去,当即带着护卫去找女儿算账,意在将婚事搅黄。去了才知道,办不到。
燕王妃来喝喜酒了,一干王府侍卫就在宅子外面,分明就是帮着一对新人避免横生枝节。
杨阁老知道,这一次与女儿斗法,他输了。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满腔怒火回了府中,进门就看到妻子、次女正相对垂泪,为的自然是长女下嫁于人的事。
长女偏偏挑了个打把势卖艺的人下嫁,打得什么主意,他明白。如此一来,他的诸多打算都落空了,只得另辟蹊径。
这晚,裴奕伏案忙碌的时候,李海过来了,说有要事通禀。
裴奕到了院中,主仆两个低语片刻,他才回到房里。
叶浔在给柳之南挑选贺礼,看着库房里的单子,斟酌着送什么才好。
裴奕盘膝坐到她对面,一面写折子一面跟她说话:“前朝的那些权臣佞臣,你听说过么?”
“听说过一些,却没当回事。”叶浔不解,“怎么忽然问这个?”心里却道:要说权臣佞臣,皇上可是前朝当仁不让的第一位。
裴奕没回答,却继续道:“秦阁老、陆先生,这两个都曾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后来倒台、被囚,都是皇上与外祖父、徐阁老、孟阁老联手才有的结果。”
秦阁老、陆先生,前者是皇上痛恨的,后者是皇上最忌惮的。陆先生曾是朝廷重臣,后来是名满天下的学士,收在名下的是皇上、燕王这种人,裴奕也是他的学生,只是因为时机的缘故,没几个人知晓。
秦阁老已在囚禁岁月中病故。
陆先生还活着,虽然被囚之前声名狼藉,但到如今,他依然是很多学子武官敬仰的一代文武双全的名士。他游走四海多年,施恩于人的情形很多,也是因此,很多人并不在意前朝王朝陨灭,只为他被囚禁而对当今圣上满心怨怼,稍不如意便蓄意谋反。
这也是皇上一再下令让近臣、锦衣卫缉拿处死一些要犯的缘故。
有的人一生敬畏的是天子皇恩,有的人一生敬仰的是名士带给自己的信仰。没办法的事。
叶浔放下手里的明细单子,侧耳聆听。
“而这两个人,对杨阁老应该都有着知遇之恩。”裴奕蹙了蹙眉,“查了近一年才能确定。可惜的事,回头再找那些能作为人证的,已经杳无踪迹。杨阁老或是有所察觉,或是防患于未然,命人灭口。”
“所以,杨阁老或许不敢忤逆皇上,却依然为了秦阁老、陆先生不甘,痛恶外祖父、徐阁老等人。”叶浔一面说一面思忖,想到杨文慧,心头一滞,“不对,这些再怎样,都是内阁里的争斗,不只是这么简单。他背地里一定还做过犯了大忌讳的事。”
“的确如此。”裴奕牵了牵嘴角,“但是这些事说出去谁会相信?无凭无据。”思忖片刻,“明日找大哥说说这件事。没有可以做得天衣无缝的事,锦衣卫又最擅长这些。由他慢慢查着,早晚还是能够给皇上提个醒。”
叶浔点头,随后却是叹气,“杨阁老这算不算是书生意气?只为了报答两个人的知遇之恩,连自己的女儿都豁出去了。”
“陆先生那一套,要是不信,那就是空谈;要是相信,便会一生受益或受害。”裴奕按了按眉心,“都说文人相轻,但是文人真正钦佩敬仰一个人的时候,是连是非都可以混淆的。”
这是个沉重又让人无奈的话题。
裴奕不想她多思多虑,笑道:“让你知道原由而已,不需挂心。大哥查以前的事,我和外祖父从现在的局面着手,总能找到杨阁老的软肋。”
“你就不心急么?”叶浔打量着他的神色,她可是听着都着急。
“心急?”裴奕失笑,“心急就别做官了。”
这倒是。叶浔回想着今生初相识时他的样子,再看现在,觉出了不同。他越发的沉稳,埋头忙碌时神色透着些清冷。
迟早,除去一份孤绝,他会慢慢趋近前世的样子——在外人眼中。她大抵是不能见到的,在家中的他,上有老下有小,才不会冷脸示人。
杨文慧招赘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般,很快传遍京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趣闻。
杨阁老有几天颇为灰头土脸,走到何处都会被人取笑一番。别人也就罢了,就连皇上都打趣过他:“你的长女倒是敢作敢为。”
直到淮安侯孟宗扬娶妻,杨家这桩事才成为旧话。
柳之南出嫁前一日,叶浔去送她,第二日又去喝喜酒,目送着她的花轿离开娘家。
心里一直在想的是之南终于嫁了。别人眼中是水到渠成的一桩姻缘,她却觉得并不容易,希望两人成婚之后琴瑟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