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男”趁此机会,迅速向外冲去。
这让我很惊讶。一直以来,本地人在我心目中是很低调的,很少见他们发脾气。他们虽然有钱,但并不张扬;虽然对外地人保持一定距离,但极少有直接的冲突。现在这个人如此愤怒,大约是被逼到绝境上了吧。
这时,“本地男”己经冲出重围,边喊边跳上公路,直往我身上撞来,我没有提防,一个趔趄,差点被撞倒了。
他却连看都不看我,拖着仍在流血的胳膊,继续用白话叫喊着,因为说得太急大快,又夹杂了大量当地俚语,我听不太懂。不大一会儿,他便迅速跑远了。那些工地上的农民工望着他的背影,得意地哈哈大笑,也并不追赶,
这一幕让我胆战心惊,同时,我以为那个“本地男”逃走的方向必是有出路,立刻跟在他身后,拼命地跑起来。
但在一个拐弯处的路段,却看到他斜靠在一颗树后,正用一块从上衣上撕下的布条,缠绕着受伤的胳膊。因为只能用嘴和另一只手打结,当然打不好,血仍在流着,他急得一头一脸的汗。
我犹豫了一下,走到他面前说:“我来帮你吧。”
他戒备地看了看我,我忙拿出证件,真诚地说:“我是去面试的,走到这里下错车,迷路了。”
他这才点了点头,将布条递给我。
我边帮他包扎边问:“怎么回事?他们那么多人打你一个?”
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愤怒中,神情激动地说:“十三年前,镇政府和村委会在既没有召开村民代表大会,又没有召开全体村民大会的情况下,和‘QX花园’签订了征地协议,但并没有在村中张贴土地征用公告。也就是说,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夺去了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土地。开始时,每年种田的时候,镇政府就会派人来阻止农民栽种。这地就一直荒了好几年。后来,镇政府不来人了,我们实在不忍心看着土地白白荒着,就栽上了荔树林。没想到,才刚收了一年荔枝,就有人开来了几十辆大型工程车,把荔枝全推倒了,说这地被征用了。”
我劝道:“征用会给补偿的啊,你们这儿到处都是钢筋水泥的,土地不是被征用得差不多了吗?怎么还在乎这一块地呢?”
他恨声道:“这块地很多年前就签的协议,每亩才补偿几百元,几百元能做什么?就算是现在签,最多也不过补偿五六万元。五六万元在广东,还不够七八平米的房子钱呢,够做什么用的!”
我同情道:“那,镇政府就眼睁睁看着你们吃亏?”
他冷笑一声道:“当然不是!听说当初,‘QX花园’也是给了镇上不少钱的,但后来,镇政府和村委会都说扣这个扣那个,还说以后要帮全村农民买社保,所以就把征地的大部分钱,归镇政府和村政府了,那时候人傻,大家也没提出异议。可现在,我们才知道,中央己经开始注重民生工程,准备以后全民社保医保呢,为什么他们还说要用征地款帮我们买?这不是把我们当弱智来骗吗?”
我对这些政策一无所知,所以就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了,只是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那你这样和他们来硬的,也没用的啊?个人的力量,和政府相比,实在是太单薄了。”
他沮丧道:“是的,一点用都没有!我说要他们不挖我的地,他们说,‘今天你同意也要挖,不同意的话,打死你再挖。’”
我安慰道:“其实,征地也不是不好,征了以后,‘QX花园’不但每年可以向国家多缴很多税收,还可以给你们分红呢,不比种荔枝强?”
他认真道:“这你就不懂了。第一,政府当初打着发展经济的旗号,为了招商引资,很多工厂没有办理任何手续,就盖在了农田里。上面对这些事情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在暗中支持,很多当官的从中也捞到不少好处。据说,珠三角有几十万亩是无证厂房。但村集体每年收取租金,甚至一次性收取几十年的‘租金’,收益虽然比种地高,但只有极少一部分到达普通农民的手里。第二,近年随着耕地的减少,取消农业税和国家补贴种粮,土地的收益在提高,退一万步讲,就算钱再多、工业再发展,最终人们还是要依靠农业才能生活下去的,你说是不是?第三,对很多农民来说,一辈子都是种田的,也只会种田,没有其他的谋生手段,土地卖多少钱也是一次性的,我们不想从此坐吃山空!”
无疑,这是个新型的广东农民,也是个有思想的农民,但这世上,往往越有思想的人,活着越痛苦。
所以,我由衷地说:“你要多往好处想。你们现在依靠地租、房租及优越的本地人优势,日子过得多轻松滋润啊。我们这些外省打工者,一天不打工就没饭吃,不知道有多羡慕你们呢。”
没想到,他竟然爆了粗口:“羡慕个屁!我们这是在透支子孙的幸福,你知道不知道?‘改革开放’这四个字,你们外省人是用笔写的;而我们本地人,是用血写的!”
我不由吃了一惊,不相信地望着他,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用血写?有那么严重吗?”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当然严重!正是因为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无数的内地人从深圳越境逃往香港,史称‘大逃港’,才催生了所谓的改革开放!”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望着香港的方向,表情凝重道,“再这样胡乱征收农用地、引进污染企业,这个鬼地方,就算我们不逃走,恐怕也没办法再生存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