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文升仿若不闻,自顾拿下兜鍪递给身后卫士。另有卫士眼明手快,立即拿出两张胡椅支开,然后恭敬接过卫文升手上的马鞭,请卫文升安坐。卫文升一边坐到胡椅上,一边冲着豆卢贤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豆卢贤躬身谢过,然后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千秋亭,一座类似于堡垒的方圆仅有十几亩大小的小城,里面有驿站,有专供官员歇息的地方,“明公,夜晚风寒,还请去城中暂歇。”
卫文升不予理睬,从卫士手中接过水囊,喝了两口,然后从于粮袋中摸出一块胡饼,独自吃了起来。
一位须花白的七十多岁老军,穿着铠甲,就着凉水,坐在河边凉风中,默默地啃着胡饼,这一幕随着摇曳的昏黄火光落入豆卢贤的眼中,让他心灵深处突然涌出一股悲凉萧索之意。
豆卢贤不再说话,站在卫文升的背后,抬头望着深邃的夜空,默默思索。他很难把眼前这个苍老削瘦孤寂的背影和记忆中的那个功勋卓著的两朝元老,还有那个不久前做出掘墓鞭尸焚骨之暴行的恶人联系到一起,但这就是真实的卫文升,这不禁让正当盛年的豆卢贤对自己父辈那一代建下统一大业的勋臣们有了更深的认识。相比起来,靠着祖辈荫泽位极人臣的杨玄感,除了一个光芒四射的父亲外,的确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他没有实力更没有资格与卫文升一决高低,因此豆卢贤对这场兵变的最终结果十分不乐观。
卫文升吃完胡饼,喝了口水,抹了把嘴角的水渍,然后抱着水囊瞥了眼豆卢贤,不动声色地问道,“楚公是否熟悉杨玄感?”
“认识,但无交情,更谈不上熟悉。”豆卢贤急忙回道,“某一直在卫府任职,又曾戍边多年,等某回到京城,杨玄感已是中枢宰执,高高在上了。”
杨玄感实际上是一个典型的门阀士族制度的产物,依靠与生俱来的高级贵族血统,就能得到相应的权力和财富。相比起来,当今中枢核心层中,像樊子盖这样寒门出身的低等贵族子弟,依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权力巅峰的,绝对是凤毛麟角,而像卫文升这等二等世家子弟能从众多豪门大权贵中脱颖而,其难度不比樊子盖小,不仅需要显赫功勋,更需要机遇,但即便如此,他们这些依靠军功崛起,享受到中央集权改革成果的权臣们,在整个政治大环境中依旧处于绝对弱势,惨遭豪门世家的排挤和打击。
在豪门世家眼中,杨玄感的崛起理所当然,合情合理合法,而卫文升和樊子盖的崛起则是“非法”的,它损害的不仅是豪门世家的根本利益,更是对门阀士族制度的破坏。虽然自中土统一以来,整个统治阶层都知道若想维持长久的统一,就必须进行制度上的配套改革,但底层改革容易,它触及到的都是平民百姓的利益,弱势群体没有话语权,可以任意欺辱蹂躏,而顶层改革就太难了,它损害的是门阀士族的利益,是豪门世家的利益,是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统治阶层对自己“动刀”,刮骨疗伤,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卫文升掘了老越国公杨素的墓,将其挫骨扬灰,实际上很有象征意义。卫文升是新兴贵族的代表,是改革力量,有改革的动力,而杨素是豪门世家的代表,是保守力量,是门阀士族制度的捍卫者。当中土统一大业得到巩固和加强之后,与之配套的制度改革也就进入到深化阶段,改革和保守之间的矛盾随之轰然爆。保守派动了兵变,攻打东都,要摧毁改革,而改革派则掘了老越国公杨素的墓,将其挫骨扬灰,以此来表达灭绝旧制度的坚定决心。
对此豆卢贤是有所理解的,从他的立场来说,他不支持卫文升的激进暴力手段,对损害自己切身利益的改革也持反对态度。为什么要统一中土?为什么要结束分裂和战乱?在他看来就是为了赢得更多的权力和财富。如果中土统一了,延续了四百余年的分裂和战乱结束了,结果门阀士族不但没有从中受益,反而走向没落,那门阀士族辛辛苦苦、流血流汗都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自掘坟墓、自寻死路?这解释不通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所以从豆卢贤的本心来说,他支持杨玄感举兵叛乱,也希望推翻圣主和改革派,希望摧毁中央集权改革,只是他没有杨玄感的勇气和魄力,亦不敢孤注一掷舍命一搏,只能像绝大多数贵族一样,把这种想法埋在心里。当然,如果有机会帮助杨玄感又不会损害自身利益,他还是愿意出手相助的,比如拖延东进速度,这种事他就乐意为之。
就在豆卢贤打算找个恰当机会,劝说卫文升鸣金撤兵的时候,卫文升却似有感应一般,突如其来问了他一句,听在豆卢贤的耳中却如惊雷炸响,让其惶恐不安,急忙撇清自己与杨玄感的关系,避之唯恐不及。
“善”卫文升连连颔,“不了解就好。假若你是杨玄感,得知祖坟被掘,祖先尸骨被焚,是否会急怒攻心,失去理智?”
“当然,为了报仇雪恨,某可以不惜一切。”豆卢贤不假思索地说道。
“那么”卫文升抬头望向他,苍老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笑容,“杨玄感现在在哪?”
豆卢贤豁然省悟,吃惊地望向黑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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