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由天,我看开了。”徐半山淡淡道。
镇长听了徐半山的话,思索了一会,叹了口气,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思让他好自为之。
人都走了,抱山镇从所未有的安静。
斜阳照到镇上的广场上时,一支日军队伍闯了进来。
徐半山坐在小马扎上,看着棋局发呆,丝毫没有理会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日本军官走了过来。
日本军官伫立在棋盘前,没有说话,看着棋盘上的棋局,一会皱起了眉头。这时,他边上一个贼眉鼠眼的翻译官踢了徐半山一脚,喝道:“这位是山本大佐,还不见礼。”
徐半山没理会翻译官,依旧看着棋局。
过了一会,山本用有些木讷的汉语道:“先生可否和我下一局。”
徐半山没出声,翻译官怒了,又踢了他一脚:“太君想和你下棋是你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不和日本人下棋。”徐半山低头淡淡道。
山本听了徐半山的话,脸色变了变,眼睛紧紧的瞪着徐半山,后来却忽然一笑,随即叽里呱啦的和翻译官说了几句话。翻译官点头哈腰的听着,一会转头看着徐半山道:“老头,太君说了,镇上的人肯定是跑到山里去了,如果你愿意和他下棋,他就不派人搜山,不然,嘿嘿,鸡犬不留。”
徐半山闻言叹了口气,随即慢慢抬起左手将棋盘上的白子捡起来放进自己怀里的瓷碗中。山本满意的点点头,有些兴奋的将黑子捡起来放进装黑子的瓷碗里。
一会,棋盘收拾干净了,山本盘膝坐在地上,一旁的翻译官见了赶紧吩咐人去找凳子。
“谁先下?”山本问道。
“远来是客,你先。”徐半山淡淡道。山本朝他鞠了一躬,开始了。
山本下棋的速度很快,气势也很猛,而徐半山下的则很慢,第一手便花了五六分钟,急的一边的翻译官朝他呵斥道:“老不死的,你当做饭啊,下快点。”徐半山没说话,山本却狠狠瞪了翻译官一眼:“滚远点。”翻译官打了个寒战,老老实实的走到了一边。
天色慢慢的黑了下来,棋盘上的黑子和白字格外分明,徐半山不动声色的下着,似乎完全不在意能不能看见棋盘。山本眨了眨眼睛,朝徐半山说了句:“先生稍等一会。”
“不急,可以慢慢等。”徐半山回道。
山本朝翻译官招了招手,那厮屁颠屁颠过来了。
“去把电灯打开。”山本吩咐道。翻译官“嗨”了一声,随即为难了,电灯开关他可不知道在哪?
“老家伙,知道电灯开关在哪吗?”翻译官朝徐半山问道。徐半山这次没有不理他,道:“在小池镇那边。”翻译官嘀咕了句:“什么破电灯,开关居然离得那么远。”他说着便过去找电话员通知小池镇那边的人把电灯开关打开了。
没一会,广场上的电灯亮了。
山本一下子看得非常的清楚了,他提了提气,接着开始下了,虽然他只和徐半山下了五步棋,但对方的棋艺已将让他非常的重视了。
山本大佐生在日本的一个围棋世家,五岁开始学棋,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极富盛名的棋士。山本的棋艺尽得祖父和父亲的真传,二十四岁后便难逢敌手,只是后来参军打仗,很少有机会和别人下棋。这次,山本奉命进攻皖南,夺取生产煤炭的小池镇,日间无聊,便在翻译官的建议下上山看看,没想到遇到了正自己和自己下棋的徐半山。看着徐半山的棋局,许久未下棋的山本动了心思,想和徐半山一较高低。
山本落子的速度很快,但他每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在徐半山考虑的时候,他也在考虑。徐半山一动不动的坐着,眼睛直直盯着棋盘,他的手里没有拿棋子,只有决定落子的时候才会去拿棋子。
深秋的夜风分外的冷,徐半山穿着一件很薄的长褂,冻得有点哆嗦,山本不想占人便宜,指了指一边的翻译官:“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这位老先生穿。”
翻译官愣了一下,但还是脱下了自己的大衣披在徐半山身上,末了道:“还不谢谢太君的好意。”
徐半山懒得理他,山本则挥挥手让翻译官走远点。这一盘棋,到现在他下得都很平淡,不过山本知道这局棋不可能一直平淡下去的。他先后给徐半山下了三个陷阱,但都让徐半山云淡风轻的化解了。
抱山镇的广场上,很静。
山本手下的那群日军笔直的站在周围,只有翻译官冻得在原地直哆嗦,心里骂着徐半山下棋他妈的怎么那么慢,一局棋都下了三个小时了。
棋盘上的棋子慢慢的变多了,而徐半山思考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了,有时候一手棋能想半个小时。山本非常有耐心的等着,他的祖父曾经告诉过他下慢棋的十个中九个是庸手,但绝对有一个是高手。
徐半山绝对是高手。这一点山本在看徐半山摆的棋局就知道了。
月色很淡,灯光很亮,灯柱下的两人静静的坐着,时间仿佛停止了。
已经凌晨三点了。
山本看着棋局,露出了个很浅的微笑,这种笑容很多年都不曾有过了,是胜利的微笑。但只限于棋局,而不是战争。
徐半山终于抬头看了山本一眼,脸上很惊奇。山本担心对方有压力,用不怎么流利的汉语道:“你放心,如果你输了我也不会杀这里的人的。”他顿了顿加了句成语:“秋毫无犯。”
“如果我赢了呢?”徐半山眸光中闪过精光。
“我会认输。”山本郑重的说道。
“好,很好。”徐半山忽然笑了,如果抱山镇的人还在这里,他们一定会很吃惊,因为徐半山这二十多年来从未笑过。
抬头,看着那盏电灯,徐半山只觉眼里只有那团亮光,他看了很久,看得眼睛都花了。
徐半山闭上了眼睛,但那团光依旧在眼前。
他拿起了棋子,落子了。
山本快速的回子。
这次,徐半山居然没有思考,而是很快的落子。山本惊讶的看了徐半山一眼,这下更惊讶了,因为徐半山是闭着眼睛和他下。
吸了口气,山本告诉自己要镇定。他知道自己遇上了这辈子最厉害的对手了。可能他的后招已经悉数被对方猜到,不然徐半山不可能闭着眼睛和他下棋的。
但山本已经来不及换招了,他发现就剩下唯一的路了。
徐半山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得山本有点窒息,他无奈的下着,看着自己的黑子一片片被白子包围。
凌晨四点。
山本无力的站起了身子,朝徐半山深深鞠了一躬,道:“谢谢先生支教,山本隆武输了。”
“你太在意输赢了。”徐半山淡淡道。山本隆武闻言愣了一会,随即苦苦一笑,黯然的摇了摇头。
山本带着日本兵走了,翻译官原想拿走披在徐半山身上的大衣的,但见山本对徐半山那么客气,也不敢过去拿了,只得搓着手走了。
这时,风愈来愈大了,吹得电灯都有点摇晃,徐半山看着棋局,久久没有说话。
山本走到半山腰,回头看了看远处的那抹火光,朝边上的一个副官道:“以后不许打扰这个山镇。”
黑夜中的电灯,依旧亮着,好似一直静止着。
徐半山站了起来,披在身上的大衣掉在了地上,他没有去管,慢慢的朝家里走去。
身后,是那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