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朝中多事。”聂元生顿了一下才回答,开口时就有一份难掩的沙哑,牧碧微一怔,原本含愠的眼神就软下来,道:“那你怎么还要过来……算了,先进去罢!”
到了寝殿里,阿善正在灯下做着针线,见状默不作声的要退下去,牧碧微吩咐:“沏壶茶,取些吃的来。”
两人在榻上坐了,灯火之下,聂元生面上憔悴之色明显,牧碧微见了,不觉皱眉:“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怒川决口了。”聂元生叹了口气,“五郡受灾,今年怕是颗粒无收!入秋恐有流民,这几日偏偏陛下挂心采选,又有谈美人生产并步顺华承宠事,这等大事,我终究有些力不从心!”
牧碧微沉吟道:“怒川也不是头一回决口,我记得高祖时候不是也决了一次?可有先例依循?”
“那次不一样。”聂元生立刻摇头,显然他也是考虑过了,道,“那一次决口远不及此次严重,不过两郡受灾,且也没到全郡无收的地步!而且这次受灾的五郡之中,赵郡、燕郡、凉郡……情况比较复杂,这三郡在前魏时是魏神武帝同母弟汝阴王的封邑,又是自古以来多出精兵之地,当初汝阴王仗此根基,连续七战大败高祖,使高祖大伤元气,后来我祖父设计,利用汝阴王宠爱性格果断坚毅的庶子、不喜懦弱胆怯的嫡子,汝阴王妃对此极为不满,从中挑唆,使汝阴王妃鸩杀了汝阴王,携其子向高祖投降……”
“可是高祖时候的山昌王?”牧碧微回忆了下,问道。
聂元生点头:“山昌王年少懦弱,高祖对他还是很喜欢的,这也是本朝至今唯一的一个异姓王,但他当上山昌王后不久,就被汝阴王死时逃走的庶兄所杀,身后无子,原本的汝阴王妃、后来的山昌王太妃便欲以娘家侄孙为嗣子,却为高祖不许,只将山昌王的两个女儿加封郡主,赐食三郡……如今两位郡主都已经相继过世,三郡食邑当然也在先帝时就收归国有,但那两位郡主却是子嗣昌盛,在三郡形成大族聚居,因汝阴王当年将三郡治理得不错,这三郡的民心一向就向着汝阴王的子孙,即使两位郡主去世后,朝廷收回食邑,但当地官吏若不能够与两位郡主并其后人交好,都是寸步难行——偏偏上一期调任燕郡太守的,是计兼然的一个堂侄,其人能力如何且不去说,却性格耿直,不知变通,压根就不理会山昌王后人,到任后,与山昌王后人频繁相斗,这次怒川决口,原本燕郡未必会全郡遭灾,皆是两边彼此牵制拖延,才没能及时转移民众、筑堤护苗……嘿!这些该死的东西!”
他本来说话的口气很是平淡,毕竟怒川决口也不是刚报上来的事情,但说着说着到底动了真怒:“若是区区一两郡也还罢了,如今五郡遭灾,五郡人口加起来,足有数十万人!到了秋来若无赈济,那就是数十万流民!如今国库虽然谈不上空虚,但北有柔然、南有南齐,一个不慎,就是摇动国本的大事!计筥这个蠢货!忍不得一时之气,闹出如此大祸,竟然还不思己过,在上疏中反复弹劾山昌王后人!
“这个蠢货也不想一想!若是朝中有暇,岂会坐视三郡民心向着前魏血脉?!如今倒好,山昌王后人也派了人赶到邺都来投书,道是计筥鱼肉乡里勒索大户,致使三郡民不聊生,这才使得怒川决口后一发不可收拾!这三郡可不仅仅是拥护山昌王后人那么简单!三郡自古出精兵,当年山昌王和山昌王太妃死后,其护卫大多被两位郡主接了下来,那些护卫里不乏跟着汝阴王的百战之卒!更别说汝阴王被王妃鸩杀,因山昌王投降高祖,许多部属大将都被编进了邺城军中,如今虽然三十多年过去了,到底血脉放在了那里……”
聂元生越说越怒,一直到了阿善取了热茶糕点上来,方才住口,面色不愉的用了些,牧碧微亲手绞了热帕子递与他插手,等他用毕,拿茶水漱了口,阿善收拾下去,才道:“那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论理应该先召计筥还都自辩。”聂元生叹了口气,“这不是问题,山昌王后人如今只是恨着计筥,借这个机会敲打一番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怒川决口这件事情总要解决好——如今三郡忙着联手攻讦计筥,计筥忙着弹劾——罢了,此刻事情多,一时间顾他们不上,日后若有机会,再与他们算一算总帐!”
牧碧微听出他疲惫语气下的杀机,拿食指在唇边点了一下,淡淡的道:“除了这事,可还有旁的事情叫你烦心?”
聂元生因用了些东西,又才擦过脸,略恢复了些精神,闻言却是有心情调侃起来:“那便是你了,方才高七去寻我,说你似遇见了棘手之事,竟连他说高婕妤进宫的缘故都不太关心……怎么了?”
“你们都不喜安平王,这是什么缘故?”牧碧微闻言,也不转弯抹角,双眉一扬,问道,“我在邺都土生土长,陛下重色轻德的名声是早就知道了的,广陵王素有贤名,高阳王年少,一向温文知礼,至于安平王,他宠妾灭妻的事情,还是我进宫后才渐渐知道的,旁的却没听说过什么劣迹,但你们显然早就对他有所不满,你且不论,高七说起来,还算是安平王的表弟,虽然血脉不及荣昌郡公那边近,总也是亲戚,更何况安平王妃也姓高……好罢,就算高七是替他的堂姐心怀不平,那么你呢?你可别告诉我,你对安平王妃倾慕已久,见不得她受委屈,这才要心心念念的同安平王过不去!”
聂元生有些哭笑不得:“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反复与安平王为难?”牧碧微追问。
聂元生沉吟。
牧碧微也不催促,只是给他面前的茶盏里添了些茶水,却见他思忖良久,方悠悠的道:“传闻如何能够尽信?都说广陵王贤,那么依你之见他可够得上那个贤字?固然他进谏陛下说的事情其实都在理,但仔细一想莫不是出于安平王的唆使撺掇,叫我来说这位大王称个蠢字倒是够格,至于贤吗……也是愚贤!他若不是高太后亲生,又娶了曲家嫡女,单凭上次他的进言,我随便就能阴死他!甚至祸及他合家!”
“高七告诉你,我寻他的事情了罢?”牧碧微忽然道。
聂元生询问的望着她,牧碧微慢悠悠的道:“那一个叫做云梦如的宫女,来历你或许如今还不清楚?我想你可能是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叶寒夕身上,竟没仔细查那云梦如,不过这也不奇怪,这一回新人一个比一个不简单,你虽然是总理采选之责的,却还要为陛下代笔,身兼数职,难免有所偏漏……”
听着这话,聂元生的神色渐渐慎重起来:“这云梦如?”
“她的姑母叫做云香儿……”牧碧微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聂元生脸色顿变,她不禁住了口,低呼一声!
聂元生面色沉重肃穆,却缓缓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