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龙重新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光。这样子,哪有丝毫品茶的模样!
喝完茶,林子龙嘟哝道:“这个谌二蛋,居然想把我往死里整!”
他的腔调,怎么和那帮秘书的腔调一样?印道红装作没有听见,把整理好的文件推到他的面前,请他批阅。
林子龙把文件一推,说:“不看,我没心情!这个谌二蛋,你弄得我心情不好,总有一天,我也会让你心情不好的。”
这番话,哪像是堂堂的副省长说的,就一小干部,因为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在办公室发的牢骚。发牢骚,是一个人不成熟的表现,尤其是国家工作人员!印道红又惊又喜,惊的是林副省长也发牢骚,喜的是林副省长当着自己的面发牢骚,表明他对自己开始信任起来,不再防备自己。
印道红拿起林副省长的空紫砂杯,又给他冲了一杯,放回办公桌。
林子龙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只挥了挥手,说:“没别的事了,你去忙吧!”
“嗯!”印道红答应一声,出了林副省长的办公室,向三处办公室走去。他虽然是林副省长的专职秘书了,可行政级别依然是主任科员,还没有专门的办公室。他的前任邵英博就不同了,既在三处办公,又有专门的办公室。因为,他的行政级别是副处级,享有这个待遇。
下楼梯的时候,印道红迎面碰到吴中有。正要招呼,吴中有却先开口了,说:“印秘书,林副省长在吗?”
印道红忙停住脚步,就站在楼梯处,说:“在呢,有事吗?”他这样说,言外之意就是如果有事,可以先告诉他,他再向林副省长汇报。
吴中有没有这样理解,或者他觉得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直接说道:“谌省长请他去办公室,还是我去通知吧!”
“呵呵——”印道红有些尴尬,“那你去吧,我先走了。”
没等他说完,吴中有已经上了楼梯,消失在拐角处。
毕竟是省长秘书,是他通知林副省长去谌省长办公室,而不是谌省长去林副省长办公室。望着吴中有渐渐消失的背影,印道红不禁涌出莫名的感觉。一边下楼,他一边想,谌省长的一系列动作,让省府的领导,包括对面省委的领导不高兴起来。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吴中有和其他省领导的秘书有很大一段距离。记得上次欢送邵英博的酒会上,他们就没有邀请吴中有,还大肆中伤他的主人,警告自己不要站错队伍。从谌省长的一系列动作来看,他亲民勤政,想尽快改变江北省的落后状况,这没什么错啊!
正想着,张丽打来电话,说:“印老师,后天是星期天,省歌剧院搞国庆庆典活动,你有时间来看我的节目吗?”
张丽表演的节目是歌剧《白毛女》选段,对于京剧,印道红可没兴趣。正要拒绝,张丽又在那边说道:“老师,你可要来啊,一是来检验检验学生有没有进步,二是想请老师来指导指导。”
都过去五六年了,张丽已经是省歌舞团的首席演员,印道红哪有资格指教。他知道她是讲客套话,想要他去看她表演的节目。不知怎么的,印道红有种潜在地抵触,搞不清张丽到底现在有没有家庭。见她如此热情,印道红不好拒绝,只得说:“如果我有时间,肯定会来的。”
张丽听了,兴奋地说:“老师,不瞒你说,我们这活动是省军区和省政府联合举办的,北京那边也有领导参加,票很紧张。不过,只要老师来,我肯定帮你弄到门票。”
北京?听到这个词,印道红心中就是一咯噔。他略作沉思,直截了当地说:“我来可以,不过,你得帮我弄两张票?”
“两张票?”张丽一听,心头不乐起来,“你带女友来?”印道红已经离婚,要两张票,那还不是带女友!
印道红知道她误会了,但没有解释,他真想试探试探她,看她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便说:“你甭管,下班后你把票带来,我请客,美丽人生,不见不散。”不容她多问,印道红已经把手机挂了。
不过,没等下班,张丽打来电话,说票送来了,放在省府门卫室,要印道红自个儿拿。
挂断手机,印道红苦笑了几声。他知道张丽生他的气了,不过也好,至少表明她很在意他。唉,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女人?下班后,印道红拿好票,径直去了机关食堂。
到省政府这么长时间,印道红发现,和他一样基本上吃食堂就一个人——吴中有。他肯定,下班后,吴中有应该会来食堂吃晚饭。果然,等他打好饭菜,吴中有便进了食堂。
打好饭菜,吴中有端着盘子,找了一个靠窗处的餐桌坐下。印道红发现,在食堂里,少有人和他打招呼,更不用说有人主动和他搭讪聊天了。这是不正常的!作为省长的秘书,他所服务的领导位置的显赫性,决定他同样应该受到广泛关注。就省府机关里,不认识他的人应该不多,可为什么都对他敬而远之呢?道理很简单,他被孤立了,或者说,他被边缘化了。
印道红起身,端起自己的饭菜盘子,走到吴中有的餐桌前坐下。吴中有感觉有人坐下了,但只抬起头,看了看印道红,没说什么,继续自顾自地吃着饭。作为秘书,如果连这样的礼貌都没有的话,他是不合格的秘书。
毫无疑问,吴中有是合格秘书,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秘书,从一个车间小工人慢慢升迁到了省长秘书,没有过人的本领,是做不到的。省委大秘熊志宾曾说他的主子要让谌省长当不了三年省长,就得乖乖地离开江北省。无风不起浪,在省长和省委一号书记之间,肯定或多或少存在矛盾,而且较大。主人被一把手排挤打击,他身边的人自然也会受到排挤打击,这是连锁反应。
印道红也不介意,只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门票,说:“吴秘书,我这里有两张欣赏歌剧《白毛女》选段的门票,恰好是星期天的,到时候你陪嫂夫人去看看。”说完,他把门票放到他的面前。
吴中有犹豫了一下,把票推了回去,说:“没必要,她留在江南,这里就我一个人。”
其实,这个情况印道红知道。试想想,一个男人,一日三餐长期在机关食堂吃,不是单身就是老婆不在家。吴中有三十六岁,自然是有家有室的人。他跟着谌省长来到江北,为了工作方便,没把家属带来,这是情况大伙都知道。印道红之所以这样做,目的就是想和他搭讪,套套近乎。
印道红把一张门票推到他的面前,说:“我也是一个人,我也对歌剧感兴趣,到时候我陪吴秘书去欣赏欣赏,不介意吧。”印道红感觉,吴中有应该不会拒绝到底。因为那次临时帮谌省长写公开信,他还帮了自己。
果然,吴中有没有再推回票,拿起票看了下,说了声谢谢,便揣进了口袋。然后,他匆匆几口吃完,起身走了。做什么事情风风火火,动作麻利,这是秘书们的共同习惯。不过,这个习惯在吴中有的身上更为典型。
感觉有人盯着自己,猛一抬头,印道红发现,有好几双眼睛瞅着这边。他知道,他们肯定是惊讶自己居然主动和省府大秘搭讪,这是要犯忌的。管它呢,现在不是文格时期了,这点自由还是有的!
星期天晚上,也就是9月28日晚上,省歌剧院前霓虹灯闪烁,车流如织。灯光下,喷泉时而如一柱擎天,时而如天女散花,煞是好看。6点30分,印道红从的士车下来,走到省歌剧院前,发现前来观看节目的一般是领导甚至是重量级领导。因为,停在歌剧院前坪的车辆,没有几辆不是高档小车。
可我呢,竟然是搭乘公交车来的!印道红感觉自己有些猥琐,不禁顾影自怜起来。他有些怪张丽了,明明知道这样的活动是给领导们看得,她却送票给自己,让自己受难堪。进还是不进呢?正犹豫中,吴中有从一旁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印秘书,怎么还不进去,在等人啊?”
印道红支吾着说:“等,等人,就是等你呢!”
“等我?”吴中有愣了一下,“那就走吧!”说完,他很热情地招呼着,在前面带路。
这下反了,倒成了吴中有请自己看节目来了。印道红讪讪地跟在后面,但一想到前面带路的人居然是省长秘书,而且还兼着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他又阿Q式样地精神起来。
省歌剧院真大,上下两层,密密麻麻地都是座位。印道红拿出票,借着昏暗的灯光瞅了瞅,便说:“吴秘书,我们的座位是22排7号,你的应该是8号。”说完,他主动走到前头,先找到了22排,然后找到8号座位,请吴中有坐下,他才坐下。从年龄上来说,吴中有年长九岁,职位上也高了好几级,这样的事,印道红认为应该自己来做。
现在是6点45分,离正式开幕时间还有15分钟。印道红敬了根烟过去,吴中有摇了摇手,说:“我不会,你抽吧。”
以前,印道红也不抽烟,一是谢灵管得紧,不许他抽烟,二是他也没烟瘾,能戒掉。自从也谢灵闹离婚后,他就开始抽烟,而且瘾越来越重,一天不抽个两包,根本不解恨。他抽出一根烟,刚要燃上,后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叔叔,公共场合不能抽烟!”
印道红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小女孩,和女儿的年龄大小差不多。他有些尴尬,急忙掐掉烟头,不抽了。不过,小女孩的出现,给了印道红一个搭讪的话题,他侧过头去,说:“我女儿也和她一般大小,不过,没她那么调皮,老实的很。吴秘书,你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很显然,这个话题吴中有感兴趣,因为,他马上接口道:“也是女孩,13岁,读初三了。”他的话很简洁,好像多说一个字要花钱一样,舍不得浪费。
印道红笑了笑,说:“女孩好啊,到时候一嫁,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唉!”吴中有叹了口气,“我这个当父亲的,很不称职。因为没人照顾,只能让她寄宿。上次她的班主任打电话来,说她不去食堂吃饭,就是方便面,吃得连月经都失调了。”
吃方便面吃成这样?印道红听了,心中也是一疼。他没来由地追问道:“她妈妈呢?”在他认为,照顾女儿的责任,应该落在当母亲的身上。再说了,吴秘书在省外工作,不可能顾及女儿,也只能当母亲的去照顾。女儿成这个样子了,当母亲的当然有责任。
没想到,吴中有并没有接着讲。印道红不好追问,又不好继续聊什么。就这样,两人之间又出现了短暂的聊天中空。不过,吴中有似乎很习惯,并不觉得尴尬。
“这座位是我的,你怎么占了我的座位?”突然,旁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语气不很友善。
这个座位不是我的?印道红有些懵了,便站起身来,细细地看了下座位上的序号,见上面是7号,便说:“这座位是7号,我的票也是7号,没错啊。”说完,他还掏出票,举到那个中年人的眼前,让他好好瞅瞅。
那个中年人瞅了下,说:“你的是厅左22牌7号,这是厅中22牌7号,你没资格坐就别乱占位子。我告诉你,今天这个晚会是有政治意义的,我的位置在这里,你的位置在那边,请马上过去。”说完,他居然伸出手,指了指厅的左边。
这家伙,也太没礼貌了,一开始就气势汹汹的,接下来又是连讽带刺,好像坐了他的座位就是吃了身上的肉一样。印道红被他呛了一口,心头很不舒服,想不让,可座位毕竟是别人的,想让了,可心头又不甘。
正尴尬中,吴中有站起身来,举着一张票,对那个中年人说:“这张票是厅中4排8号,你拿去坐吧!”
4排8号,那可是最好的位置之一,前面1、2、3排太近,4、5、6排正好,今晚既然是政治意义上的晚上,这几排就是重量级别的人物坐的。原来,吴中有早就有票,而且有好票。他为了不让我难堪,竟然接受我的票,还陪我坐次等位置的座位!印道红又惊又喜,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4排8号?”那个中年人愣了一下,终于认出是谁,忙马上陪着笑脸,说:“是吴秘书啊,您那么好的座位,我怎么好意思去坐呢?”
吴中有把票丢到印道红的座位上,说:“我陪这位兄弟坐这里,懒得动了。”说完,他自顾自地坐了下去。
那个中年人马上不说二话,拿起那张票,向印道红说了声对不起,急匆匆离开。
坐下后,印道红说:“刚才那人是谁啊,这么凶?”
吴中有说:“省财政厅的副厅长,这些家伙,就喜欢欺人。明天,我让他给你当面道个歉,今晚懒得和他理论,免得影响心情。”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很让印道红吃惊。要知道,省财政厅的副厅长是副厅级干部,吴中有也只是副厅级干部,他能让他向我当面道歉?不过,他不像开玩笑。印道红正要说算了,一阵音乐声起,舞台上红色大幕徐徐拉开,歌剧背景慢慢地现了出来。
自然而然,大厅里爆发出如雷般的掌声。
掌声停了,接下来就是静静地等候演出的来临。七点整,舞台灯光一盏接一盏地打开,歌剧的音乐声也随之响起。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顷刻间,清亮透彻的《北风吹》响彻大剧院。喜儿张丽先声夺人,地方戏曲色彩的土腔土调唱法让人倍感亲切。蓝色印花土布棉裤、枣红色补丁棉袄、黝黑的大辫子、轻盈的台步、铜铃般的声音,少女喜儿身上扑面而来的泥土气息,一下子将观众的心绪带回到了那个特殊的年代。
…………
“大叔大婶救救我,千万不和财主去,死跟爹爹一起死,活和大婶一起活——”杨白劳不堪逼迫,被迫喝下汞水自杀。喜儿张丽表现出极大的情感爆发力和感染力,跪在死去的父亲身旁连哭带唱。哭的人肝肠寸断,唱的人悲愤交加,一时间,舞台上演员的哭声和舞台下观众的抽泣声交织在一起,礼堂里气氛肃穆。
…………
喜儿被玷污后逃到了深山,三年后化身白毛仙姑出现在观众面前,人物形象、性格和之前的喜儿反差极大,眼神里透着复仇的火焰,可以把一切燃烧。“恨是高山愁是海,路断心灭我等待,冤魂不散我人死……”一曲高亢悲愤的《恨是高山愁是海》,把观众的情感带到制高点,观众们爆发出更为猛烈的掌声,有的观众还气得从座位上站起来,吴中有就是其中一个。即便平时对歌剧不是很感兴趣的印道红,在张丽他们的精彩演出下,也进了角色,随着剧情有强烈的情感变化。
在《歌唱祖国》的歌声中和观众有节奏的掌声中,一个半小时的歌剧《白毛女》落下了帷幕。演出结束,观众们如潮水般涌出歌剧院。印道红和吴中有随着人流,朝外面赶出。不过,人太多,到了外面,他发现吴中有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