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道红说:“当时负责建造这座桥的总指挥是谁?”
李乔林说:“印秘书,您是知道的,我以前在海川市计经委工作,今年年初才调入市建委的。扬子舟大桥是去年年初竣工的,我没参与过这座桥的任何事物,所以不清楚总指挥是谁。”
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就吃了闭门羹,印道红愣了一下,继续提问道:“事发地段属于什么位置,负责这个标段的哪家单位?”
李乔林想了想,苦着脸说:“对不起,印秘书,这个问题我真不知道。扬子舟大桥施工指挥部早就解散,我们无法查询是哪家单位负责这段事故桥梁。”
印道红压着火气,说:“那我提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我问你,你们市建委就坍桥事故已经做了哪些工作?”
因为两个问题都没有任何答案,李乔林有些紧张起来,额头上渗出了微微的汗珠。他抹了抹额头,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工作是曾主任负责,我不是很清楚。”
作为直接当事单位的副主任,居然一问三不知!李乔林的这种态度激怒了印道红,他猛地站起来,敲着桌子说:“李乔林同志,你这个副主任是怎么当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一个党员的工作作风吗?”
见印道红呵斥,李乔林连大气都不敢出,诚惶诚恐听着。
两年前,是他李乔林呵斥印道红,让他大气不敢出,现在反了。不过,李乔林心头除了难受,但更有高兴。两年前,他找茬把印道红赶出了机关,逼得他停薪留职,到处流浪。他没有半点惭愧,认为这个是理所应当的,不听话的下属就得想方设法排挤打击。现在不同了,印道红一步步调入了省政府,当了副省长秘书,前途好着呢。此一时彼一时,如果不让印道红出口恶气,让怨恨憋在心里,终有一天,会对他李乔林不利的。现在机会拉了,让他抓到了把柄,狠狠地出了口恶气,去掉了心头的怨恨。虽然听起来难受一点,可对以后是百利而无一害。
骂了一通,见李乔林没有任何不满情绪,印道红倒是火不起来了。毕竟,对方当过自己的上司,在调入省城的时候也示过好。孟子说,人皆有恻隐之心,皆有同情之心,他好歹比自己年长,得饶人处且饶人,便宜他算了。想到这,印道红重新坐下去,软了语气说:“乔林同志,你调入市建委是不久,可要尽快熟悉业务,担当起职责啊!”
李乔林又连连点头,说:“印秘书教导得是,乔林记住了。就塌桥事故,我、我想提这样一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印道红就是一喜,忙说:“快讲,快讲!”
李乔林咽了下喉咙,说:“您找基建处处长兼建筑工程定额站站长殷盛容同志,问题肯定可以解决?”
“真的?”印道红大喜,忙说,“你快通知他过来,我就找他谈谈。”
李乔林支吾着说:“这个,这个,殷盛容同志是我们建委最忙的人,这几天他去查一个违建案子去了,要后天才能回省城。不过,我可以打电话通知他,要他明天就赶回省城找您。”
这个家伙,总算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情况,但愿明天能得到问题的答案。气已经出了,再问也没什么意义,印道红站起身来,没理睬李乔林,自顾自地出了小会议室。在小人面前,有资格不讲客气的时候,是没必要和他讲客气的。
一直在门外不远处等候的曾国成,见印道红出了小会议室,忙迎上去,说:“印领导,到吃饭时间了,给个让我尽地主之谊的机会,陪您吃餐便饭。”
时间还不到11点,离吃中饭早着呢。印道红笑了笑,推辞道:“不了,改日吧,我还有事,得马上赶回办公室。”
见挽留不住,曾国成只得作罢,说:“那我派车送您回去!”
印道红说:“我有车呢,就停在大门外。”说完,他掏出手机,拨通老王的手机,要他把车开进来,停在市建委办公楼前。他这样安排,有图方便的一面,也有在李乔林他们面前显摆的一面。他要让李乔林真切感受到:今天的印道红已经不是两年前的印道红了!
曾国成说:“那您等等,我送您上车!”
印道红没有推辞,自顾自地下了楼,曾国成、李乔林小心地跟在后面。到了楼下,见前面停着一辆奥迪车,李乔林急忙过去,拉开副驾驶位车门。不过,印道红没上,而是拉开后车门,径直坐了上去。
印道红正要关车门,曾国成却侧身进来,塞给他一个小袋子,又塞给老王一个小袋子,说:“两条软盒子,一个小红包,不成敬意。”
这怎么行?印道红正要拒绝,却听到老王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们印秘书一般不接礼物的,今日接了,算是看得起你的,领导同志。”说完,老王很自然地把小袋子放在副驾驶位上,发动了小车。
这个时候,要是拒绝,岂不失了老王的面子?印道红只得收住拒绝的话,换成谢谢的词,说:“曾主任,那我就谢谢了!”
“您太客气了!”见两位客人接受了他的礼物,曾国成像吃了蜜糖似地,脸带幸福地下了车。
等小车发动,印道红马上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有两条软盒子芙蓉王,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两条软盒子芙蓉王就是1320块钱,两个人的礼金加起来就是近四千块钱。他细算了一下,得出这么一个数据,不由呀了一声。
从反光镜里,老王看到了印道红的动作,听到了他的惊呼声。他当然知道他的想法,不由说道:“印秘书,这样的场合会很多的,你要习惯。刚开始的时候,你的前任邵主任也是这样,慢慢地,他就习惯了,不是一惊一乍的。我跟随首长十多年,感觉收不收礼,学问大着呢!”
领导身边两个最为重要的人物,一个是专职秘书,一个是专职司机。老王是林副省长多年的专职司机,肯定得到了首长的充分信任,要不然不会让他跟随他这么多年,他说收礼是门大学问,肯定有其道理。印道红不由主动问道:“老王,您说说看,我听着呢!”
老王说:“请客送礼,这是大气候大环境,你不融进去就会不适应官场生活,视为异类。你想想,谁会愿意主动和异类打交道?上次你把海川市烟厂厂长的礼金交给首长处理,有明智的地方,也有不明智的地方。明智的地方,就是让首长看到了你的诚实,是个可以信赖的秘书;不明智的地方,就是你的这个行为又可能得罪送礼者,从而影响你的政治前途。当然,带有明显企图的人送礼应坚决拒绝,一般层次的人送礼也可拒绝,但有一定地位或者友谊很深的领导送礼就要好好考虑。因为你的回绝,不但可能影响感情,更重要的是可能失去政治上的支持,影响你的前途。”
老王的这番话,有两个地方让印道红吃惊:一是林副省长居然把礼金的事告诉了司机老王,可见他对司机的信任程度;一是老王作为一个司机,居然有这样高的认识,如果不是耳闻目睹了许多类似现象,他是不可能有这样的高度的。
忽地,印道红明白张红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送钱,遭拒后礼金反而由一万变成两万。记得那天晚上自己拒绝时,他的脸色不好,甚至是变了脸色,大有翻脸的样子。他当时很奇怪,张红剑那样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心态?可能那不止是简单的两万块钱的问题吧?这里面的问题很复杂吧?对于那里面的复杂,他不甚了了,居然还比不上一个手机。
经过老王的这一点拨,印道红终于悟出,金钱往来是调节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润滑剂。收了别人的礼金,就是给别人面子,维护并发展了彼此的关系;如果不收,不答应,就是不给面子,就是损害甚至破坏了关系。总而言之,金钱往来是调节关系的润滑剂,特别是在官场。
慢慢地,印道红平静下来,有些心安理得起来。想到张红剑第二次送的两万块钱,因为没得及退还,还藏在廉租房里一个很隐秘的地方时,他不禁庆幸起来。要是真因为退了这两万块钱,破坏了自己与张叔的关系,影响了政治前途,该是多么不合算的事情啊!
一阵醍醐灌鼎的感悟,让印道红心情完全放松,居然哼起了小调。听到小调,司机老王在心头感叹:又一个官场小人物产生了!
周日下午,印道红用那五百块钱红包,给张丽买了一套秋装。然后,他带着礼物,兴兴冲冲地赶往张丽的住处,却没了往日热烈的拥抱和亲吻。她坐在沙发上,正埋着头啜泣。
“怎么啦,亲爱的,是不是掉了金豆豆?”印道红笑着过去,搂着她的腰,提着衣服袋子在她面前晃了几晃。张丽没有理睬衣服袋子,推开他的手,抬起头,无力地给了他一张被泪水浸湿了江北都市报。
报纸上,一个醒目的黑体字标题——《头牌花魁惨死家中》,文字旁边配有一幅美女图片。
印道红急忙放下衣服袋子,接过报纸看了起来。报道里说,死者叫杨鸿梅,美貌惊人,是省城银海花苑歌舞厅的头号花魁。在银海花苑工作六年,她给其带来了巨额财富。但就是这样一个第一花魁,却在家中遭遇抢劫,被抢劫犯残忍勒死在客厅里。据说,警方在清理死者遗产时,竟有近千万资产。杨海燕在银海花苑混得风生水起,却意外地被歹徒勒死家中,实在可叹可悲……
银海花苑是全城最高档的娱乐场所,堪称南方的天上人间,里面的一个花魁竟然在短短的六年积攥了近千万的钱财?这是个什么样的娱乐场所,这样的花魁赚的是什么钱?到这里去消费花钱的人是些什么人,怎么会给她们那么多钱?
看完之后,印道红心头居然没有同情,更多的是疑惑和不平。难道,这就是仇富心理?抢劫犯是什么人,为什么抢了钱还要害了别人的命?张丽与死者有什么密切关系,她怎么会因为对方的死哭得如此伤心?
“看到了吗?这是我到省城后的第一个朋友啊,是唯一一个令我敬佩的女孩。想当初,我来到省城,举目无亲,就是她收留了我,让我住她的住所。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一起捧着方便面热火朝天地吃,挤在一间黑屋子里美滋滋地畅想着美好的未来,那段时光多么单纯多么难忘啊!
后来,我们渐渐地看到也知道灯光闪烁的舞台后面一桩又一桩见不得人的交易,心都快被一点点撕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比自己差歌手走上舞台唱歌出专辑,而我们只能帮人间拿拿道具,泪水只能往肚子里吞,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啊?我们还一起挽着手相互打气,一起把钞票甩在那些自以为有权有钱就了不起的臭男人的脸上,一起发誓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走出一条星光大道来。路,是自己选的,可又无可选择。后来,她屈服了,离开了省歌舞团,去了银海花苑,当了一名歌女。歌舞厅啊,那么一个污秽混杂的地方,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这不是一只小羊羔把自己送进饿虎恶狼的嘴里吗?她想保住自己的清白之身,却搭进了性命,这是个怎样的社会啊?”
张丽一边哭着,一边控诉,似乎有无穷的愤怒。
印道红在心头冷笑,嘴里却说:“抢劫犯也太残忍了,抢了钱就算了,怎么还要去害死人?”
张丽摇了摇头,说:“肯定不是抢劫犯,肯定不是抢劫犯,肯定是谋杀,是谋杀——”
印道红惊了一下,说:“谋杀?”
张丽说:“对,去找她玩的,有很多高官,她掌握了某个高官的罪恶证据。”
印道红更惊了,说:“高官?是哪个高官?”
张丽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案子影响这么大,肯定会破出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突然,她抓住印道红的手,神经质地说:“道道,你说,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啊?”
这个问题太复杂,印道红哪里回答得了,就如祥林嫂遇见鲁迅时问灵魂的有无,让人难以回答。他支吾着,忽地想起林清玄的文章《可以预约的雪》,便说:“我们彷佛纵身于波涛骇浪,虽然紧紧抱住生命的浮木,却一点也没有能力抵挡巨浪,只能随风波浮沉,也才了解到因缘的不可思议,生命的大部分都是不可预约的。很多人为了一个虚幻的存在而活,更多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而活。活着,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意味着像拉磨的驴子一样蒙着眼睛绕着磨盘走,走了一圈又一圈,什么也没有。人,不为什么而活,却又是为了一切而活。”他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这是个什么样的社会啊,这是个什么样的社会啊?”突然,张丽捶凶顿足,像个重症抑郁症患者,歇斯底里起来。
“小丽,你怎么啦?”印道红慌了,忙一把抱住她,搂在怀来,安慰说,“小丽,你不要太伤心了,或许,你好友离开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是她最好的解脱。或许,她现在正在一个鸟语花香的世界里,放声歌唱。”说这些话语的时候,他已经事润了双眼。在内心深处,他也在追问自己: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等她平静了,印道红站起身来,走到鱼缸前。四四方方的鱼缸里,几只红色的黑色的小鱼儿正在水草假山间嬉戏。一只老乌龟,缩在壳里,躲在角落,做着或甜或苦的梦。一只细细的鱼虫快乐地挥舞着腰肢,在水里游啊游啊,好不自在。小黑鱼瞅见了,死死地盯着它,慢慢地靠近,猛地一张口,把小鱼虫逮了正着,吞了下去。
浴缸里的世界似乎安谧和虾,可又时时充满着生死存亡的威胁与悄无声息的战争。正是这种普遍存在的矛盾,才构成了整个世界。这个世界里,胜则为王败则寇,没有对错之分,只有强弱之别。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只要你比别人强,别人就只能听你调遣。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别人利用你,你也可以利用别人,世界便织成了一张无边的大网,割不断拆不散乱成一团,我们都被困在其中,一动也动不了。想着想着,印道红感觉自己清醒了许多,与过去的痛苦记忆重叠,心中又悲凉了几分。
“道道——”终于,张丽平静下来,起身过去,从背后搂着印道红,嘤嘤地说,“这个世界真的有一个单纯的清白的天堂存在吗?”
印道红一声长叹,说:“如果说存在的话,它只存在与一个人的幼童时期,再就是,存在于每一个还有良知的人的梦里面。”
“道道,”张丽抱紧印道红,呢喃道,“生命真的太脆弱了,太短暂了,太虚无了,我不想再为所谓的事业牺牲幸福,我想结婚,我想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如果累了,我可以傍在他的身旁,陪着他看电视,编织毛衣,看孩子牙牙学语,我就感到满足了!”
我能给她爱,可我能给她一个幸福的家吗?印道红心中一动,转过身去,将她轻轻地揽在怀里,说:“亲爱的,你能毫无保留地告诉我的过去吗?特别是婚姻,家庭方面的,我想知道一个真实的你。”
张丽猛地把他一推,冷冰冰地说:“印道红,你还是脱不了俗气,想知道我的殷私。”
这样做,怎么成了窥私?印道红有些哭笑不得,忙陪着小心,说:“小丽,我要是想窥私,那还不简单,去问你的同事,问你的朋友,不就一清二楚了吗?我没这样做,因为,我信任你,我想亲耳听你讲你的过去。”
张丽一边走向浴室,一边说:“我好累,我得洗澡去了。”说完,留下一个背影,自顾自地进了浴室。每次,她进浴室,都会把门关了,好像防着什么。这次,也是一样,她一进浴室,就赶紧把门关闭,还落下小锁。
我和她不是已经那个了吗,怎么还像防贼似地防着我,有这个必要吗?不知怎么回事,印道红想到了前妻谢灵,在闹矛盾后也是这样防着自己,他的心头自然而然生出不快,而且很浓。她为什么要这样?难道,她的身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天晚上,躺在张丽身旁,印道红居然没了冲动。做什么事情,都有新鲜感,何况是如狼似虎的男女?虽然和张丽不是新婚,可也算是蜜月期啊,怎么就没了冲动?躺在铺上,他感觉自己虚汗淋漓,可张丽似乎什么也不知道,自顾自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