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哥哥……
都死了。
她想起那个蜷缩在灌满福尔马林的玻璃瓶中的小小胎儿,那么无力,那么脆弱,任人宰割。
她还想起被捆在十字架上的哥哥,他呼吸上气不接下气,血迹斑斑,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她忽然感觉到嗓子眼堵住了什么东西,不上不下,她不禁伸手去握自己的脖子,揉着,捏着,企图把那种不适的感觉吞咽下去或者呕吐出来,可是不行,死死卡住了。
看她整个人的反应都很不对劲,好像被什么咒魇缠住,陆城遇心下急且躁,眉峰清凛地折起:“南风,你到底怎么了?”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意图将她拉到没有雨的地方,可是南风还是挣扎:“别碰我!你不要碰我!”
陆城遇的薄唇抿出愠怒,眼里则浮着不悦,紧握住她的手不放。
南风忽而不再挣扎,霍然抬头看向他。他仍是一身黑色西装,内里的白衬衫扣得一丝不苟,眉宇间依稀写着冷厉,灰蒙的天际下,瞳眸比以往深邃漆黑。
南风反抓住他的手开口即问:“无论用什么办法,哪怕是严刑逼问,无所不用其极,总之你都要撬开我哥的嘴问出账本的下落对不对?”
“你先跟我去躲雨。”
“回答我!”南风疾声。
眼底浮动暗色,陆城遇定住脚步的同时望入她的眼睛,对视良久,才道:“是。”
尾音还没有完全停下,南风挥臂快速而猛烈,甩手就是一巴掌。
天际闪电霍嚓一声,犹如撕碎宇宙洪荒。
宋琦等无人敢上前,陆城遇也一动不动,眼睛聚在她苍白而愤怒的脸上,缄默。
南风嗓音冽冽:“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给我哥活路,因为他看过账本的详细内容,知道太多不利于你的事情,所以必须死对不对?”
陆城遇的目光很深,像喀喇昆仑山脉的深谷看不见底,同样是在长久的沉默后才沉声应:“是。”
‘啪’的第二个巴掌同样在他的应答之后落在他的脸侧,南风攥紧了又麻又疼的掌心。
“就算你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就算你知道我会因为他出事而伤心欲绝,就算你知道你杀了他我会憎恨你一辈子,你都不曾改变过原本的想法,‘账本必须要,俞温必须死’,这个念头在你心里,哪怕是一秒,都没有改变过——对不对!”
他在她的瞳眸里看到了刀来剑往,一口浊气在他胸腔内兜转一圈,被他缓缓吐出:“是。”
是。
是。
是。
三个问题的三个答案,无一例外的‘是’。
其实她是明知故问,每个问题她心中早有答案,可是她非要听他亲口说,也不知道是想坐实猜测,还是仍存有那么一星半点希望想帮他洗白。
现在呢,真相昭著,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写满罪恶,她就是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上了他的当,中了他的温柔陷阱,把哥哥都连累了。
她抬起手捂住干涩的眼睛,可还是有水流从指缝里流出来,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无法释怀的悲呛和疮痍层层叠叠,她哽咽地呢喃:“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南风挣开他的手,不断地倒退,仿佛离他远一点就能离那些谎言和算计远一点。
“陆城遇,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你怎么能从头到尾都是骗我……”
骗她的。
骗她的。
都是骗她的。
骗她的感情,骗她的真心,时光错落之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年洛杉矶的夏天,又听了一遍男人含笑却真挚的告白。
那一字一句多么动听,她曾铭记于心舍不得忘,现在回想,竟是满目荒唐,全是荒唐。
南风笑了。
笑当初的自作多情看不清。
笑现在的自食恶果太活该。
陆城遇看见她的身下鲜血淋漓,显然是刀口裂开了,他眉心抽了抽,正想不管她的意愿强行把她抱走,远处忽然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声音震耳欲聋,不是一辆两辆,而是成群结队。
他倏地侧目,就看见有十几二十辆摩托车由远至近驶来,非常明显,对方不是寻衅滋事的地痞流氓,而是训练有素的车队,且,目标是他们。
不,准确来说,目标是南风!
他目光一冷:“宋琦!”
“是!”宋琦庆幸自己调动了不少人手过来,原本是想护卫南风在医院休养不被人骚扰,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她立即下令,路边停了好久的四辆轿车纷纷启动,绕着南风和陆城遇转,形成保护圈。
车队在外圈寻找机会突破重围,还故意出刺耳的轰鸣声。
陆城遇不知道车队到底是谁派来的,只想马上将南风带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
但是南风根本不准他靠近,不断地退,不断地逃,她唇际在笑,眼睛却是通红:“你为什么要骗我啊……为什么啊……明明是你亲口说要一辈子对我好,要一辈子都保护我,怎么转头就不作数了呢?”
“我那么相信你,你怎么能骗我……”
被敲碎的心片片掉落,已经修补不回来。
“是你说的,是你说……等我长大你就来娶我,会一辈子对我好保护我,可是你骗我,你骗我……”
陆城遇忽然之间浑身石化定在原地。
素来如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人刹那间风起云涌,最后那句话从他的左耳右耳齐齐钻入,一字不落。
而立于中间的九个字,更是如无数根钢针迸进骨头,他生平第一次尝到所谓痛彻心扉。
……等我长大你就来娶我……
……等你长大,我就来娶你……
封存在记忆深处已然覆满尘埃的岁月开始逆流回转,山一程水一程,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时候,那句他曾对谁许下的唯一诺言唐突出现,刺破他所有理智。
是她吗?
竟然是她?
怎么会是她?
他失去所有冷静:“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
“谁告诉你那句话?”
“谁告诉你的!”
他宁愿那句话是别人告诉她的,他宁愿那个人不是她!怎么能是她!不能是她!
他不顾一切追上去,要她把话说清楚,可是南风对他避如蛇蝎,两人一追一逃,竟然都突出了汽车的保护圈,摩托车行动灵活,瞅准时机,立即将南风单独围住。
陆城遇靠近不了南风,他眼中戾气横生:“几个不入流的混账都处理不了,我养你们干什么!”
汽车上的人闻言打开车门下车,清一色的黑衣服,手里拿着棒球棍,当即就和车队干了起来。
陆城遇这边的人个个都是练家子,凶猛异常,将人从摩托车上拉下来就是一顿暴揍,但是车队的人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开车撞人,从人身上碾过去都毫不迟疑。
一场混战,每个人都豁出性命似的。
陆城遇眼中明明灭灭,直朝南风的方向而去,路上有人拦着他,他一派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动手干脆利落,往往是还没近他的身被撂得倒地不起。
其中有一个穿蓝色赛车服的男人和他交上手,他戴着头盔看不见脸,但是身手很不错,陆城遇眯眸,越打越狠戾,几个拳头连续砸在他的腹部,他接连往后退了三五步撞上轿车,头盔下面滴出血。
那边,南风被人掳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陆城遇随手夺了一辆摩托车,加大油门追上去!
双方的手下紧随其后。
从市区到近郊,一路风掣电驰,眼看和前面摩托车的距离越来越远,陆城遇从腰后摸出手枪,瞧着对方的车速降下来,就瞄准对方后轮胎开了一枪,对方的车子瞬间失去平衡,彻底翻车。
南风和驾驶员都被甩下车,那一片是平坦厚实的草地,两人在地上滚了一圈。
暴雨中,双方再次交上手,逐渐的,陆城遇这边的人占了上风。
陆城遇的目标只有一个——南风!
他撂倒两三个人后就朝南风奔去,南风神思涣散,木头似的杵在原地。
就在这个时候,混乱的人群里,有谁的声音突破狂风暴雨,响彻整片森林。
“少爷!关在地下室的那个男人死了!”
南风身体顿时晃了晃。
陆城遇的脚步也跟着滞了滞。
南风猛地抬起头,盯住了最近处的男人。
“地下室里的……男人……”她喃喃地重复,“……死了?”
陆城遇的表情几乎可以用慌乱来形容。
眼前万物颠倒,南风的世界里最后一丝明亮终于彻底湮灭。
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将她吞噬,焚心蚀骨,她扼住自己的喉咙,终于彻底崩溃大哭出声:“啊——!!”
痛苦的哀叫惊得闷雷作响,触目惊心。
“南风!”陆城遇骤然一惊,手急急伸出要将她抱住,然而南风转身就跑。
她已经陷入魔障,不顾一切地奔跑,像是要跑回陆公馆地下室,去确认她的哥哥是否存活。
你的孩子死了。
你的哥哥也死了。
脑海里又一次响起魔咒,南风捂住耳朵,一边跑一边哭喊。
她在前面跑。
陆城遇在后面追。
她跑的方向是矮陂。
天边哗哗地响起螺旋桨的声音,陆城遇猛地抬头,就见半空中盘旋着一架白色直升飞机,正在不断降低飞行高度。
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可能要永远失去南风的危机感。
“南风!!”
不要跑了!
停下来!
停下!
南风没有听,她跑得出奇地快。
直升飞机降到距离地面一米多的高度,舱门忽然打开,磅礴大雨中有个人站在舱门口,半跪着,朝下伸出手。
手就在南风面前。
“给我手,我带你走。”
雨太大了,完全朦胧了视线,谁都看不清舱门口的人的长相。
南风也看不清,更不知道他是谁。
身后是陆城遇的呼喊。
她仰起的脸上泪水纵横,决然将手伸出去。
双手,紧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