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夜。
后院素来是下人们忙碌扰攘的地方,此刻也安静得像是在沉睡。灶房的门扇虚掩,里头隐隐透出晕黄的光来。
公孙策坐在泥炉旁,手上的卷册书页微微泛黄,泥炉上模样笨拙的砂锅正突突突冒着热气,汤药的味道越来越浓。
门扇出吱呀一声响,烛光有了轻微的明暗变化,公孙策下意识看向门口,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忙站起身来:“大人,你怎么……”
包拯略显疲惫的脸上露出宽厚笑意来,示意公孙策坐下。
公孙策有些局促,但还是坐回泥炉旁的凳子上。对面还有一张矮凳,公孙策心中转开奇怪的念头:大人也会落座吗?
印象中,包大人从来都是正襟危坐,或临堂审案,或凭几检书,这样矮矮的凳子,是庄户人家闲话家常时坐的,非但没什么仪态可言,反称得上是不登大雅之堂了——大人会坐吗?
他这么想着,包拯已经坐下了,常服的前襟随意撩在一旁,坐得很自然,像是素日里坐惯的。
公孙策自嘲:自己实在是想得太多了。
大人深夜前来,是要说什么事呢?
公孙策仔细地回忆起这一日,稀松平常,无甚不同,大人下朝归来,便一直在书房翻检卷宗,神色平和,用膳饮茶,一如往日。
有什么事是一定要找他说的?还要留到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么一个看起来似乎很是不合时宜的地方。
“汤药是给展护卫的?”
“是,”公孙策的目光极快地掠过放在一旁的卷册,“展护卫这阵子身子不好,日间翻了几卷医书,得了些滋补的方子,拿来试试。”
包拯略略点了点头,顿了一顿,轻声道:“今日有宣平的消息过来。”
“宣平?”公孙策微微一怔,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离开宣平已有数日,牵挂不减,听到宣平之名,自是不同。
“圣上褒奖了庞太师,说是太师进退得法,行止有度,令行禁止,使得宣平之疫一朝缓解。”
公孙策微笑,不置一词。
“派往宣平的人回来报说,当地百姓感念庞太师和圣上的恩德,捐了一座功德碑,碑前香火昼夜不息,为太师和圣上祈福祈佑之人络绎不绝。”
民心最是淳朴,没有人知道天子是因为夜半先帝的托梦冷汗涔涔夜不能寐,急下手令要庞太师救城。他们只知道,最最绝望无助的当口,城门大开,如同为他们铺开一条生路,庞太师骑着高头大马,仿佛神祇降临般代天子宣诏,同时带来了开封最好的一十二名大夫,以解宣平之困。
再然后,像是有上苍庇佑,宣平的疾疫,真的不再蔓延了。病患在慢慢复苏,那些明明已经死了只是尚不及下葬之人,居然也奇迹般还阳。
巨大的狂喜席卷了整个宣平,在这样翻江倒海的欣喜之中,什么猫妖戕害人命,什么公孙先生作法招魂,统统拂过脑后。公孙策他们走得悄无声息,李掌柜忙着酒楼重新开张,也未顾得上相送。
他们的步子轻而缓,没有过多回,走的时候是黄昏,三条被夕阳拉得很长的身影背后,留下一座死而复生的宣平。
“公孙先生,委屈你了……”包拯的话将公孙策从零碎的恍惚记忆中唤回。
公孙策不觉哑然失笑:“大人,学生有何委屈?”
包拯叹息:“宣平之疫得解的功臣是谁,本府心知肚明,莫说端木姑娘因此散去一身法力,就连你和展护卫,都险些不得全身而归。叹只叹如今尘埃落定,论功行赏,真正有功之人却……”
包拯沉默。
言有尽而意无穷,包拯的意思,公孙策明白得很。自古以来,一件事两样笔墨书,奸恶的可以被颂上高台,忠贞的可以被踩进尘埃,叛贼可成明主,明主可变昏君。都说公道自在人心,人心是何其可变扭曲蒙蔽的东西,连带着将公道带累得可变扭曲蒙蔽。
“此次前往宣平,原本就不是为了作名利计,又何必在事后作名利之叹?”公孙策淡然,“大人,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吧。”
包拯微微颔,公孙策既然看得如此超脱,他亦不便徒作嗟叹。
目送大人的背影走远,公孙策收回目光,垫着隔布将砂锅的盖子掀开,浓郁的汤药味扑面而来。
移锅,熄火,盛药。
寂静的回廊,通向展昭卧房,公孙策捧着汤碗,小心翼翼。
展昭是在临近开封的路上病倒的。
原本以为,宣平疾疫得解,端木翠一并归来,于开封府而言,怎么样都说得上是一件庆事,公孙策甚至筹划着一番小聚,两盏薄酒,三五家常菜,无拘无挂,其乐融融。
谁承想展昭会倒下去。
那时他们在简易的小茶铺中饮茶,茶汤浑浊,茶屑飘在面上,端木翠很是小心地将茶屑吹向茶杯杯缘。公孙策犹豫了半天,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端木姑娘,你暂时……不会走了吧?”
展昭忽然就停下了饮茶的动作,茶杯擎在手中,一动不动,茶面却微微漾开纹络。
端木翠继续吹茶屑,头也不抬:“怎么走啊,再走个百十年也去不到瀛洲啊。”
“那……”公孙策试探。
“先回开封住下咯。”
展昭轻轻吁一口气,唇角漾出极淡的笑意来。他站起身来,朝向还在茶摊处忙活的小二:“小二,结账。”
紧接着,公孙策感觉似乎有暗影当头罩下,伴着带翻茶碗的声音,急抬头时,就看到端木翠慌乱地架住展昭的身子……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是马不停蹄地进城,直奔开封府。端木翠的归来与展昭的倒下都不是易于消化的小事,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他们甚至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迎接他们的归来。
“展大哥怎么了?端木姐你没事?你没事就好。展大哥是不是受伤了?快进房去……端木姐你这阵子可好?”
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一味烦忧似乎对端木翠的归来过于忽略,太过欣喜又似乎显得对展大人有些漠然。
更何况,开封府中本就有事。
匆匆安顿下展昭,张龙急急带端木翠去了红鸾的卧房。
卧房窄小,窗棂微启,红鸾静静躺在床上,似是睡着了。
“端木姐你看看,前一阵子还好好的,两天前突然就……”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掀红鸾的衾被。
男女有别,张龙此举过于突兀,端木翠不觉皱了下眉头,不过她很快就明白生了什么事。
衾被掀开处,她看到红鸾的身体,上身还是女子形状,着淡粉色衫子,下身触目惊心,尽是盘根错节的曲根,树皮斑驳,还带着干裂的泥土。
换言之,她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树,木棉树。
端木翠轻轻叹一口气。
变化是两天前开始的,按日子推算,正是温孤苇余死的时候。
看起来,温孤苇余是以极恶毒的手段操纵了这些精怪的精魂。他是宿主,这些精怪是他主体上抽生出的须芽,须芽若断,不损主干繁茂,但主干若灭,须芽难逃溃散的命运。
端木翠轻轻为红鸾盖好衾被,向着张龙摇摇头。
“救不了了?”张龙的眼圈忽然红了。
红鸾动了一下,苍白的眼皮睁开一线,目力所及处,模糊地看到张龙僵立的身影。
“张大哥……”她虚弱地呻吟出声。
张龙喉头滚动了一下,近似哽咽地嗯了一声,趋身过去。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悄悄退了出去,轻轻为两人掩上门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开。
天气像是要转暖了,廊外的碧色潭水漾开春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