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先生笑出来,“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您棋艺就不是一等一的好,我远不如您,遇见深谙其道的人,能不输么?”
师徒两个说笑期间,程询将猫蝶图拿起来,细细看着。
的确,她最出彩的原本是工笔,后来是因着他和之后的经历,才潜心于水墨,意在收敛性情,要自己清醒自知。
而他是因为她,一度专攻棋艺、苦练工笔,又在很多年里碰都不敢碰,要到最后几年才捡起来。
姜道成对徒弟道:“廖大小姐的书画,与同龄的孩子们相较,算得中上。看来看去,她该是心性单纯脆弱之人,如此,你不该教她音律,该让她在书法、水墨上有所进益——这两样,教导得当的话,能让她心性慢慢转为沉静坚韧。”
“这我自然也晓得,”叶先生苦笑,“可是,她无心更上一个台阶,我又能怎样?”
姜道成哼了一声,“能怎样?把看法跟她直说就是了。虽说是官家闺秀,也不能坏了你我的招牌。她若何事都见好就收,索性早早把她打了,让她另请高明。”
“……”打量官宦之家对我,都像您对待我一样么?叶先生腹诽着。
“姜先生所言甚是。”程询放下猫蝶图,笑着接话,“不如这样,姜先生明日见一见廖大小姐,把这些跟她言明。”
姜道成当即点头,“好!”继而对徒弟说起怡君,“廖二小姐现下的情形,你还每日让她临摹就不对了,沉淀心性固然重要,但不是你这个法子。眼下就该让她自己布局作画,若一半个月出一幅好画,便是你这为师的功劳。若章法不对,你就好生指点。”
“我也知道,想等到明年再……”
“明年她和她姐姐就多大了?家门不给她们张罗婚事么?”姜道成吹胡子瞪眼的,“她要是开春儿就定亲,你是不是就得滚回廖家去教她?但要是那样的话,算怎么回事?程家、南廖家怎么跟外人解释?”
“……”叶先生汗颜,转念又是一喜,“我听您的就是。只是,您也看出我教导无方了,日后能否时时帮我点拨这孩子?”
“我怎么点拨?”姜道成气呼呼的,“工笔画我只会赏看,并不擅长。”说着看向程询,转为笑脸,“难得遇见个好苗子,你得帮我徒弟教成材。”
程询从容笑道:“这是答应过您的,自然不会反悔。”
叶先生笑开来,深施一礼,“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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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将至。
湘菜馆二楼临街的雅间,廖碧君站在窗前,望着街上行人。
商陆的身影出现在视野,正从街对过走向这边。她喜上眉梢,赧然而笑。此番相见,他就会把话挑明,结束暧昧不清的情形。
可是……
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疾步上前,拦住商陆,说了几句话,商陆便随他仓促离开。
廖碧君的面色一点点转为苍白。
是怎样的事,能让商陆在这样的日子抛下她?
临时出了什么大事么?
还是……有心人要阻挠她与他?
不知道。猜不透。
在一旁观望的紫云也清楚地看到这一幕,难掩失望之色。
廖碧君无力地转身,跌坐在椅子上。
“大小姐,”紫云跟过去,闷闷地道,“回去吧?”
“……再等等。”廖碧君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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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陆随程家小厮来到东院,满腹兴奋之情。
做梦都没料到,姜道成会亲自遣人请他到程府一叙。
同一时间的姜道成,身在光霁堂用饭,喝尽一杯酒,纳罕道:“你不是瞧不上商陆之流么?”
“的确瞧不上。”程询温言道,“可是,只要在人多的地方,就会有攀比、争端。与其让最出色的人相互较劲生出不快,倒不如给他们安排三两个品行不端的,如此,好的可以达成共识,不入流的仗着狡诈有城府,总能与对立的人周旋一段时日。”
姜道成无奈地扯扯嘴角,“合着你还是好意了?要让出色的那些孩子用他们练练手?”
“您这么想最好。”程询含笑为他斟满一杯酒,“若往好处展望,兴许能有近朱者赤的事情生。”
“我要是坚持不肯照你的意思办,商陆会是怎样的前景?”姜道成端起酒杯,送到唇边,目光深邃地看住程询,“瞧你这意思,已然知晓。”
程询坦然地回视姜道成,目光深邃,凉凉地道:“若是那样,商陆要过十几年隐姓埋名的日子,最终,会有沙场奇才设局、今上下令,将他凌迟处死。”前世,是修衡顺道惩戒了商陆。那孩子要谁死,谁就活不成。
姜道成连声咳嗽起来——程询说话的时候,他在喝酒,听到末尾,惊到了。
“您这……”程询歉然起身,又递帕子又递水,“不就是凌迟么?有那么吓人么?”
姜道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定定地看住程询。
程询回身落座,坦然回视。
好一会儿,姜道成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您这又是唱哪出呢?”程询失笑,连忙赶了上去,“事儿还没说完,您还没给我个准话呢。”
“该说的你不都说了么?”姜道成说道,“这次我信你,照办便是。”
程询继续挽留,“那也不用急着走,酒还没喝完呢。商陆又不是等不起您的人。”
姜道成的脚步猝然停下,侧头定定地凝视他片刻,忽又快步向外,气恼地道:“我瞧着你瘆的慌!”哪儿还有跟他喝酒的兴致。
程福忍着笑走出书房,找到程安面前,低语几句,末了道:“大少爷吩咐的,你可千万得照着办。我另有差事,不然用不着你走这一趟。”
“你是什么差事啊?”程安好奇地问。
“不问我也得跟你说。”程福附耳过去,悄声告知。
程安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大少爷这是不想把日子往好处过了吧?万一老爷知道了,还不得让他跪祠堂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吧。”程福笑着拍拍他的肩,“记得帮衬着我,别露馅儿。”
“明白,放心。”程安敛起惊容,“心里虽然犯嘀咕,差事肯定会办好。”语毕快步走出院子,按照程询的吩咐安排下去,随后去了暖阁。
进门后,程安毕恭毕敬地行礼,先对廖文咏道:“我家大少爷本就有意请您过来,商量些要事。您二位来得正好,只是,既是要事,就不方便有第三个人在场。”说到这儿,转向廖芝兰,歉然笑道,“您若是想请教学问上的事,就得等一阵子,若只是陪同令兄前来,不妨让小的安排车马送您回府——我家夫人正要出门,实在是无暇请您到内宅说话。”别的就不用多说了,程家没有闺秀,总不能安排林姨娘或管事妈妈出面待客。
廖文咏和廖芝兰交换一个眼神,便达成默契。后者欠一欠身,扬了扬手里的纸张,“这篇制艺是我所做,很想请程解元评点一番,却一直不敢贸贸然登门。今日若没有家兄作伴,仍是不能成行。”
廖文咏笑着接话:“的确如此。”
程安笑道:“那么,大小姐就在这儿用些茶点,不挑剔我家大少爷失礼就好。”
“断然不会的。”廖芝兰嫣然一笑。
程安吩咐在室内的两名丫鬟好生服侍着,随后为廖文咏带路,去了光霁堂。
五间打通的书房,居中放着紫檀木三围罗汉床、待客所需的茶几太师椅,四个偌大的书架分别贴着南北墙,东面是博古架、醉翁椅,西面越过两面槅扇中间的一道珍珠帘,隐约可见并排放着的书桌、大画案。
廖文咏进门后,匆匆打量,见四面雪白的墙壁空空的,没悬挂字画,觉得这书房布置得也太简单了些,不符和程询世家子弟的身份。
程询穿过珍珠帘,负手走向廖文咏,神色冷峻,目光锋利。
廖文咏心头一惊,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他,忙不迭躬身行礼,刚要说话,就听到程询冷声吩咐程安:
“下去!”
程安低声称是,出门时带上了房门。
这脾气也太差了点儿,堂堂解元,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廖文咏敛目腹诽着,就算我无意间得罪过你,也不至于这样甩脸色吧?
“你近来是怎么回事?”程询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语气有所缓和,眼神却更迫人,“不管什么人,都敢与之为伍么?”
廖文咏抬眼打量他的神色,只觉气势慑人,无形的寒意迎面而来。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怕程府任何一个人,此刻却不受控制地胆怯起来,强扯出一抹笑,再度拱手施礼:“恕在下愚昧,不知解元所指何事?”
程询蹙了蹙眉,“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可你呢?怎么能与放印子钱的人来往?想做什么?效法他们赚黑心钱么?”
原来指的是这件事,且认为他只是与那种人来往。廖文咏放松了一些,忙忙解释:“不瞒解元,我也是近日才察觉交友不慎,绝对不会与那等货色同流合污。”
“属实?”程询眸子微眯,眼神略略温和了一些。真相是廖文咏一句实话都没有,但他不能点破。
“绝对属实。”廖文咏抬起手,“要我毒誓您才能相信么?”
誓言真不可违背的话,这天下哪里还需要王法约束苍生。“那倒不必。”程询换了个松散的坐姿,以右手食指关节蹭了蹭下颚,有些无奈地道,“说你什么才好?这几日,家父吩咐我对城北廖家留意些,不着痕迹地给你们添条财路,说你们曾帮过程府大忙。我前脚吩咐下去,管事后脚就说你品行堪忧。你倒是说说,管事会怎么看待我?”
廖文咏心头一喜。这几句话,很值得琢磨。程清远这样交代长子,是为着日后说出那件事做铺垫吧?程询现在还不知情,绝对的,若是已经知道,傲气早就转化为心虚懊恼了。他再一次拱手作揖,“全是我的不是,劳解元生气担心了。”顿一顿,很自然地苦着脸哭穷,“这两年家中有些拮据,我打理着庶务,常常焦头烂额。是为此,广交友人,只盼着能遇到个愿意伸出援手的贵人。没成想,财路没找到,却与黑心人称兄道弟起来。”
程询牵了牵唇,目光温和,语气亦是:“庶务的确是叫人头疼。”他抬一抬手,“方才有所怠慢,你别放在心上才是。快请坐。”
这态度的转变,宛若寒冰冷雪化为春风细雨。廖文咏喜上眉梢,感觉彼此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道谢落座后道:“日后不论什么事,我都听从解元的高见。”
程询端起茶盏,“新得的大红袍。你尝尝,觉着尚可的话,回府时带上一些。”
廖文咏呷了一口,满口称赞。
程询开始跟他扯闲篇儿,都是诸如他双亲身体如何、他二弟功课怎样的话题。
廖文咏有问必答,说起二弟廖文喻,摇头叹气,“我就不是读书的材料,他更不是,资质差,还懒惰。”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程询予以理解的一笑,“家父有言在先,你我两家,明面上不宜频繁走动。否则,我少不得请姜先生把令弟收到门下,悉心点拨。近一半年是不成了,连我们日后来往,都在外面为宜。”语声顿住,等廖文咏点头才继续道,“你也别为这等事情心烦,家父和我不会坐视你们过得不如意。有难处就及时传信给我。”让他解决的难处越多,落在他手里的罪证就越多。
廖文咏喜不自禁,称是道谢之后,开始检点自己的不是:“今日瞧着小妹一心向学,头脑一热,就带她过来了。真是鲁莽了,下不为例。”
而实情是,他们盘算着让程家父子出面,让廖芝兰成为姜先生的学生。如今京城有几位出了名的美人兼才女,廖芝兰跟她们一比,就不起眼了,但若能成为姜先生的学生,人们会默认她才华横溢,不愁在京城扬名,来日定能嫁入显赫的门第。
之所以如此,要怪程清远。今年程清远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不再力提携北廖家。他们担心被一脚踢开,甚至被灭口,就有必要前来试探,观望着程家的态度做出相应的举措。
此刻看来,完全没必要担心。程清远所处的就是个日理万机的位置,很多事不能兼顾,怕是早就精力不济,让程询早早地接手庶务,应该就因此而起。
人顺心了,便特别乐观,怎样的人与事,都能找到个宽慰自己原谅别人的理由。
见廖文咏的目的已经达到,程询没兴趣再对着那张虚伪狡猾的嘴脸,话锋一转:“解你拮据困境的财路,一名管事已经有了章程。与其我将管事唤来,不如你们单独详谈,有些话,我不便说透,管事却能跟你交底。”
“是这个理。”廖文咏由衷点头,“琐事而已,自是不需解元费神。”
“如此,便不留你了。”程询站起身来,竭力忍下心头的膈应,温声说,“改日定要设宴相请,把酒言欢。”
“不敢当,不敢当。”廖文咏忙起身道,“几时您得空了,我在外面寻个清净雅致的所在,万望赏脸。”
“好。”程询颔一笑,送廖文咏出门时说,“我品评别人的字、画、制艺,向来嘴毒。等会儿见到令妹,若开罪了她——”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明白。”廖文咏笑道,“您要是只说几句夸赞的场面话,我和小妹反倒会心生忐忑。”
程询笑了,“你果然是明事理的人。”言不由衷的话说了不少,这会儿已经顺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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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芝兰随着引路的丫鬟走进光霁堂的书房,面上平静,心里是有些得意的。
南廖家姐妹得了每日出入程府的机缘,说不定还能与才子程询结缘,只一听,她就难受得厉害。午间见了那对姐妹,意在不着痕迹地打听程府中事,两人却是滴水不漏,看不出是真不知还是刻意隐瞒,不大要紧的事,倒是获得了不少消息。
回府途中,遇到了闲的没事乱逛的大哥,同坐在马车中,把自己的心思如实相告。
完全没料到,大哥当时就说,程府门第是高,但我们想去就能去,你快转转脑筋,想个由头。她想出了由头,便有了此刻将要见到程询、得他提点的机会。如此,可以顺理成章地展望得到南廖家姐妹的际遇。
程询是什么人啊?都说他傲气,但有傲气的本钱,解元是谁想中就能中的?
只是传闻中的他,便已叫她生出诸多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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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福换了穿戴,打扮得与程询一般无二。
程询慵懒地卧在躺椅上,望着程福,满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