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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服气, 那我就再多说几句。”程福负手而立, 睨着廖芝兰,“制艺的条条框框太多,是以,太多人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 没完没了地钻研技巧,倒腾对仗、优美的辞藻。
“而出彩的制艺, 要有底气,且有新意,题目不论新旧,都能用圣贤的语气、圣贤书中的道理,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这需要阅历、悟性,是闭门不出的人能有的?你一个平时只出入官宦门第的女子, 能了悟何事?
“说得难听些,心中有大格局的人,便是能够随意做出让人拍案叫绝的制艺, 也不会引以为豪。
“这种把人关在死框框里还叫人推陈出新的东西,历朝历代嫌弃甚至痛恨的人还少么?一心考取功名保国安民的人没法子——这东西捉摸不透,就等于断了下场考试的路。如你这般闺秀,花费精力学这种东西,真就是吃饱了撑得吧?你吃撑了没事儿, 还自觉这就是有才情, 巴巴的跑到我面前显摆——”他第二次牙疼似的对她出“嘶”的一声, “令兄真的错看了你,改日我得跟他好生说道说道。”
程安不自觉地点头表示赞同。自家大少爷的制艺不知多出彩,但真是打心底腻味这玩意儿,除了刁难人的时候用一用,平日真是提都懒得提的样子。
“……”廖芝兰望着程福,心说谁让你长篇大套了?谁耐烦听你数落制艺的弊端?你说这么多的目的,不就是再一次阐述认定我小家子气的观点么?
生平第一次,她被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气得快疯了。
程福看着她面上的红晕迅速褪去,转为苍白,唇角上扬成愉悦的角度,出口的话却仍是有意给人难堪:“你这脸……得了,没工夫让你照着镜子擦干净,往后注意些就是了。你双亲抚养你这些年,绝不是为了让你给他们丢人现眼。”
原本已经认定的事,他在这时候再次提及,让她又犹豫起来,转身看向随自己进门的丫鬟。却不料,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儿,粉脸红彤彤,神色尴尬——完全是觉着自家小姐颜面尽失,让她都无地自容的样子。
廖芝兰气血上涌,身形微微一晃。
不能再呆在这儿了,不然一定会被活活气死。
她刚竭力克制住心中怒意,要出言道辞的时候,程福转身,回返珍珠帘内的时候,很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程安,往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送客。”
程安立时高声应道:“是!”
廖芝兰和丫鬟没料到小厮扯着嗓子回话,惊得身形一颤。
“快些快些。”程福道,“你当我也是闲得横蹦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等会儿还得见好几个人呢。”
“小的明白。”程安应声后,走到廖芝兰近前,“这位大小姐,您能快点儿出去么?”
她不能。
她已经被气得浑身抖,动弹不得。
程询睁开眼睛,望着上方虚空。
廖芝兰,是他过于熟悉的一位故人。
与她相关的事,他不愿回想,但是记忆没遵从心迹,不断闪现于心海。
年轻的时候,她一度以打击他为乐趣,心里烦闷了,便请母亲身边的管事妈妈作陪,寻到光霁堂来,婉转地对他说些诛心的话。
他总不能每次都与她起口舌之争,也赶不走,大多数时候沉默相对,随她去。有一阵,生生地被磨得没了锐气,一次无意间看到镜中的自己,眼神阴鸷,满脸丧气。总是满腹的无名火,有好几次,拿无辜的下人撒气。
——那样的自己,他厌烦。
惊觉她带来的影响之后,他明白,必须得换个方式对付她。
只是,起初摸不着门道,也不明白整件事的原委,居然傻呵呵地把她请到外院,开诚布公:“你过得不如意,我看得出。你也清楚,我除了连中三元那点儿本事,真没可取之处。你嫁过来,也是为着父兄的前程甚至性命。我誓,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他们谋取个长远且安稳的前景。至于你我,终究是无缘人,与其相互耽搁时间,不如早些分道扬镳。来日回到娘家,程府也不会不管你。”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那一生说过的最蠢的一番话。
她看了他半晌,冷笑出声,“为了父兄、虚名才嫁你——你就是这么看我的?状元郎的脑子、眼神儿,还真是不大灵光。”
他听出弦外之音,惊讶不已。这一刻之前他都认定,她是贪慕虚荣又特别在乎亲人的女子,先前跟他提及姻缘真相,她找怡君道出原委那一节,他以为是她的虚荣心、妒忌心作祟。
原来,并非如此。
“你和廖怡君结缘那一日,我也在场——我是与她同时看到、认识、倾心于你的。”她语气更冷,“怎么着?她对你的情意,就值得你这么在乎,我对你的情意,就是脚底泥么?你告诉我,我比她差了什么?”
他心绪杂乱到有点儿懵了,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她继续道:“实话告诉你,我们成亲,是我一手促成。晓得公公做过的那件事之后,我便知道,一定能够如愿嫁给你。如果我父兄不让我如愿,我就会把那件事抖落出去,为此,他们才不再筹谋让我进宫的事,也不再跟公公绕弯子。”
真相是这样的。原本他与怡君,并不至于走至绝境。
“如果不是被你冷落至此,这件事,我不会跟你挑明。”
到了这地步,她跟他挑明,意在让他晓得她的情意,要么感动,要么憎恨。目的不外乎是再赌一次。他齿冷至极,无法理解这种人的心思。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握他的手,“程询,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曾为你拼上性命,你别这样冷落我,好不好?我们往后好好儿过日子,成不成?……”
他迅速拂开她的手,疾步出门。
成不成?不成。
这样的真心,太可怕了。他能回馈的,只有惩戒、报复——绝不是她以为的手段。
她仗着父兄,在婆家特别有底气。他刚入官场,没权没势,就让父亲把北廖家调到地方上。父亲犹豫不决,他说那就别办了,明日我就去刑部投案,告诉刑部尚书,是我把柳阁老的儿子弄得下落不明。父亲立刻答应下来,从速让他心愿得偿。
人单势孤了,她还是有法子打击他。
怡君有了喜脉,她笑盈盈地告知他,说你看,还是人家明智、有本事。
他想一想,说不就是孩子么?这也值得你妒忌?明日你就回娘家去,住上一年半载,回来时给我抱上个女儿。
她震惊,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很平静地跟她说:“抱养个女儿的意思。你想亲力亲为的话,我也赞同。找的男子别四处显摆就行。”
她恨声道:“你还是男人么?!”
“娶妻一事,我说了不算,那么,孩子的事就不归我管。”他记得自己当时笑了,“你不想抱养女儿更好,等我过了而立之年,就能名正言顺地休妻再娶。”
她气急了,也着实地痛苦起来,反复斟酌之后,还是遂了他的心思,回娘家抱养了他前生的长女。
她回娘家的日子,他耳根子清净了,心神慢慢恢复冷静缜密。她回来之后,做派明显地温和、柔婉起来,再没跟他找茬生事,偶尔看他,眼中却有着浓烈的恨意。
她恨,谁又不恨?
作为始作俑者,她让他痛失心中明月,她把他磨的、逼的手段变得冷漠残酷甚至阴毒,开始惯于用钝刀子凌迟人的心魂。
这让他厌恶自己。
这样的自己,不是怡君认识、看中的程询。
他总会担心,这样的程询,再相见时,怡君懒得去理解,能给予的只有嫌弃。
曾经约定的,余生的路,一起走。
可是没有。
他没能与怡君同行,便总怀疑是否走上了歧路,离她越来越远。
那样的日子,太痛苦。一直有这样的怀疑,他对怡君便总有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她不欲碰面,他也不敢安排相见的机会,甚至不敢了解她的情形。
如果廖芝兰不影响得他想起怡君时便自卑,就算不见面,他也能帮怡君防患于未然。
如果……这其实是很残忍的两个字,他想到或用到时,皆是心存悔憾。
风波引(三)
程福忍着笑走出书房,找到程安面前,低语几句,末了道:“大少爷吩咐的,你可千万得照着办。我另有差事,不然用不着你走这一趟。”
“你是什么差事啊?”程安好奇地问。
“不问我也得跟你说。”程福附耳过去,悄声告知。
程安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大少爷这是不想把日子往好处过了吧?万一老爷知道了,还不得让他跪祠堂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吧。”程福笑着拍拍他的肩,“记得帮衬着我,别露馅儿。”
“明白,放心。”程安敛起惊容,“心里虽然犯嘀咕,差事肯定会办好。”语毕快步走出院子,按照程询的吩咐安排下去,随后去了暖阁。
进门后,程安毕恭毕敬地行礼,先对廖文咏道:“我家大少爷本就有意请您过来,商量些要事。您二位来得正好,只是,既是要事,就不方便有第三个人在场。”说到这儿,转向廖芝兰,歉然笑道,“您若是想请教学问上的事,就得等一阵子,若只是陪同令兄前来,不妨让小的安排车马送您回府——我家夫人正要出门,实在是无暇请您到内宅说话。”别的就不用多说了,程家没有闺秀,总不能安排林姨娘或管事妈妈出面待客。
廖文咏和廖芝兰交换一个眼神,便达成默契。后者欠一欠身,扬了扬手里的纸张,“这篇制艺是我所做,很想请程解元评点一番,却一直不敢贸贸然登门。今日若没有家兄作伴,仍是不能成行。”
廖文咏笑着接话:“的确如此。”
程安笑道:“那么,大小姐就在这儿用些茶点,不挑剔我家大少爷失礼就好。”
“断然不会的。”廖芝兰嫣然一笑。
程安吩咐在室内的两名丫鬟好生服侍着,随后为廖文咏带路,去了光霁堂。
五间打通的书房,居中放着紫檀木三围罗汉床、待客所需的茶几太师椅,四个偌大的书架分别贴着南北墙,东面是博古架、醉翁椅,西面越过两面槅扇中间的一道珍珠帘,隐约可见并排放着的书桌、大画案。
廖文咏进门后,匆匆打量,见四面雪白的墙壁空空的,没悬挂字画,觉得这书房布置得也太简单了些,不符和程询世家子弟的身份。
程询穿过珍珠帘,负手走向廖文咏,神色冷峻,目光锋利。
廖文咏心头一惊,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他,忙不迭躬身行礼,刚要说话,就听到程询冷声吩咐程安:
“下去!”
程安低声称是,出门时带上了房门。
这脾气也太差了点儿,堂堂解元,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廖文咏敛目腹诽着,就算我无意间得罪过你,也不至于这样甩脸色吧?
“你近来是怎么回事?”程询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语气有所缓和,眼神却更迫人,“不管什么人,都敢与之为伍么?”
廖文咏抬眼打量他的神色,只觉气势慑人,无形的寒意迎面而来。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怕程府任何一个人,此刻却不受控制地胆怯起来,强扯出一抹笑,再度拱手施礼:“恕在下愚昧,不知解元所指何事?”
程询蹙了蹙眉,“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可你呢?怎么能与放印子钱的人来往?想做什么?效法他们赚黑心钱么?”
原来指的是这件事,且认为他只是与那种人来往。廖文咏放松了一些,忙忙解释:“不瞒解元,我也是近日才察觉交友不慎,绝对不会与那等货色同流合污。”
“属实?”程询眸子微眯,眼神略略温和了一些。真相是廖文咏一句实话都没有,但他不能点破。
“绝对属实。”廖文咏抬起手,“要我毒誓您才能相信么?”
誓言真不可违背的话,这天下哪里还需要王法约束苍生。“那倒不必。”程询换了个松散的坐姿,以右手食指关节蹭了蹭下颚,有些无奈地道,“说你什么才好?这几日,家父吩咐我对城北廖家留意些,不着痕迹地给你们添条财路,说你们曾帮过程府大忙。我前脚吩咐下去,管事后脚就说你品行堪忧。你倒是说说,管事会怎么看待我?”
廖文咏心头一喜。这几句话,很值得琢磨。程清远这样交代长子,是为着日后说出那件事做铺垫吧?程询现在还不知情,绝对的,若是已经知道,傲气早就转化为心虚懊恼了。他再一次拱手作揖,“全是我的不是,劳解元生气担心了。”顿一顿,很自然地苦着脸哭穷,“这两年家中有些拮据,我打理着庶务,常常焦头烂额。是为此,广交友人,只盼着能遇到个愿意伸出援手的贵人。没成想,财路没找到,却与黑心人称兄道弟起来。”
程询牵了牵唇,目光温和,语气亦是:“庶务的确是叫人头疼。”他抬一抬手,“方才有所怠慢,你别放在心上才是。快请坐。”
这态度的转变,宛若寒冰冷雪化为春风细雨。廖文咏喜上眉梢,感觉彼此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道谢落座后道:“日后不论什么事,我都听从解元的高见。”
程询端起茶盏,“新得的大红袍。你尝尝,觉着尚可的话,回府时带上一些。”
廖文咏呷了一口,满口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