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泰三年的正月,一直到了月末,魏都洛阳还是阴冷无比。元明月觉得这种乌云压顶,天阴欲雪的时候,偌大的魏宫里更显得处处是威力无比的压迫感,让她觉得阴森而恐怖。其实她是进宫以后才知道,传旨召见她的是皇后高常君。皇帝元修在这个风云莫测的日子里带着南阳王元宝炬、武卫将军元毗、侍中斛斯椿、中军将军王思政等人出城会猎去了。
天色昏暗,处处原本高大宏伟的殿宇此时都暗影重重,让人心生恐惧,不敢接近。芣苢扶着大腹便便的元明月小心而缓慢地向着椒房殿的方向走去。再有不足月余元明月便要生产了。这将是大魏皇帝元修的第一个血胤。虽未辨男女,但也弥足珍贵。可是这个子嗣却并不名正言顺,从出生起便要风波重重。未来难以言表,可以肯定的是将会坎坷不断。
“公主不必害怕,毕竟有陛下的龙嗣在,皇后也不能怎么样。”芣苢看元明月神色不豫,便出言安慰她。尽管话说的模糊无稽,但毕竟也是在给自己的主子壮胆。
元明月虽然心里也觉得气氛紧张而有压力,但是面上神色却恬淡而柔和。柔声道,“阿姨不必安慰我,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以后我只求有此子嗣相伴,直到终老,心里也不悔了。”
芣苢本不想再说什么,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叹道,“公主这份儿心……”终是说不下去,咽住了。
椒房殿高高在上,元明月深吸了一口气便不再犹豫,她轻轻推开芣苢的手臂,艰难而坚定地向着台阶上走去。芣苢跟在后面,满是忧虑地望着平原公主行动不便的臃肿身影,最终还是跟了上来,默默在后面保护她。
皇后高常君仪服一丝不苟,独踞宝座,以冷静而让人猜不透心情的眼神瞧着平原公主元明月进殿来。这是她们俩个人第一次正式的见面。其间事情复杂多头绪,但她们作为当事人都明白其中一丝一缕的来龙去脉,只是她们从未这样面对过对方。
高常君没说话,也没动。若云站在她身侧,似有怨艾地看着平原公主,同时也不忘了观察高常君的表情。
元明月缓慢而身姿困难地行了大礼,口中称道,“平原公主元明月拜见皇后。”她身后的芣苢似有不满地看了一眼上座的高常君,很快又低下头来,也跪在元明月身后。
“起来吧。”高常君微微动了动手,若云便走下去扶元明月起来。同时又看皇后的眼神,招呼着宫女们给平原公主设座。
“今天请公主进宫是我的意思,只一件事要和公主商量。”高常君面无表情。
据元明月理解,皇后的意思很可能就是大丞相高欢的意思。说是商量,但以皇后的性格、脾气,是有决断的人,更何况她是皇后,还有权倾朝野的父亲做后盾。商量这个词也实在是客气了。元明月心里早想过这些,早就有所准备。
“但凭皇后吩咐。”她所求不多,但也决不退让。
“公主生产在即,如今还住在宫外,陛下难免分心惦念。况且陛下的龙裔也应当降生在宫里,抚育自然也该在宫里。所以,请公主今日便搬入宫中居住。”皇后站起身,蹙着眉,看眼神似在瞑想什么,又道,“所住宫苑,及服侍的人,生产一应所需,本宫身为后宫之主自然妥贴安排。”说着高常君转过身来向元明月走了几步,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承旨。
天气奇冷,没什么风,但阴寒浸骨。时最不欺人,洛阳城外终究不像冬日时灰蒙蒙一片。虽然草未见绿,树未萌芽,又逢乌云厚重的阴沉天气,到底还是让人觉得有一重透亮的气象升起,在慢慢抹去寒冬的痕迹。
久病初愈的皇帝元修今日兴致极好。意不在狩猎,竟像个孩子似的不停策马奔驰。他衣衫单薄,只穿了袴褶,辫飞扬,脸上冻得通红,但笑声朗朗。几个宗室和大臣也很久没见到过这样的皇帝了。
武卫将军元毗策马缓行至驻马不动的侍中斛斯椿身边,看着远去的皇帝元修和纵马紧随其后的中军将军王思政,还有稍远处提缰漫步紧盯着皇帝的南阳王元宝炬。过了一刻方带着些微的嘲弄向斛斯椿笑道,“还是侍中胸中有谋划,能为天子解忧。”斛斯椿笑了笑,刚要说话,谁知道元毗又道,“只是不知侍中解忧为天子,还是为自己。”说罢他便不再看斛斯椿,仍盯着远方。
斛斯椿并不生气,和气笑道,“将军真会玩笑。你、我都是天子近臣,与天子共同承担,何分彼此。天子安好,便是你、我等人的福气。”
“只是汝之危难非天子之危难,天子若真有危难时斛侍中不知道是要为天子一力挡之,还是逃之夭夭而躲之?”元毗仍然带着嘲讽的口吻。
这话明显戳到了斛斯椿的痛处。若论反覆无常,不念恩义,以仇报恩,在斛斯椿面前,恐怕连侯景都要自认不如。正是因为他数次反复于尔朱氏与元氏之间的旧事让大丞相高欢一直默记在心,所以斛斯椿才认定了元修,决不依附高欢。心里明知道,高欢绝不会信他。
“将军此刻说什么我都不计较。”斛斯椿又笑道,“只有一点,将军忠心于陛下,我也同样忠心于陛下,所以我与将军当同心,必不容那夺权谋位的乱臣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