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冬天真实地来了。在连续几个晴天之后,乌云密布了几个时辰,一日的午后飞雪飘落。雪花又大又美,被不太强劲的北风吹得漫天飞舞。不多的时候,大将军府第的园子里就一片银白。
府里的奴婢仆役们个个都觉得新奇。大将军许久没有这么闲暇过了,居然一日都在府中,只陪着世子妃闲话。过了午后虽然大雪未止,但是乌云渐去,太阳居然出来了。世子今日的兴致真是难得好,世子妃也格外高兴。王姬自从被诊出有孕世子也从来没有去探望过她,今天更是在书斋那处院落里舞剑也离不开世子妃。
世子妃元仲华被华丽而罕见的白狐裘围裹着坐在屋外廊内的檐下。真正是集腋成裘的白狐裘当日齐景公曾着此衣,下三日大雪而不畏冷。这狐裘是皇帝元善见赏赐给高澄的。世子却特意将此独一无二的珍品赠于世子妃。所以既便是这样冬日里大雪的天气,世子妃元仲华穿着它也一点都不觉得冷。
元仲华面上微笑而不自知,全神贯注地看着廊外阶下的庭院中正在舞剑的夫君高澄。在这样冷的天气高澄只穿着单薄的袴褶,辫不羁,手里的剑舞得银光闪闪护在他的周身。辗转腾挪之间身形无比迅捷、轻快。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高澄舞剑和美人起舞颇有相似之处,同样是翩翩动人。所不同在于隐杀机于无形,蕴攻袭于无声。
要说起郎主舞剑时,不只是世子妃喜欢看。世子的姬妾甚至奴婢们都喜欢看。可是很少有姬妾有这样的眼福,还不如常服侍世子的奴婢。如果说能进世子这书斋的院落,那除了世子妃元仲华就绝无别人了。
谁都没有注意到,院落的大门无声地打开了。一位黑衣锦裘,极年轻的公子又轻又缓地走进来。他向身后跟着的人摆手示意,不许跟着他。只有一个仆役不像仆役的人并不理会地跟从他进来,立于他身后。年轻公子一眼看到正在舞剑的高澄便目不转睛地只盯着他。似乎只是为了看清楚些,或是特别欣赏而忍不住亲近,他稍往前走了几步。然后便静立不动,面上若有若无的一缕微笑看着庭院中的情景。
公子身后那人和他年纪相仿。看公子稍往前去,他瞧了一眼公子的背影却没有跟上去,而立于原地不动。只是他神情与公子完全不同。一张面孔绷紧,一点笑意没有。不但没有笑意,目光也让人觉得稍稍有些锐利,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高澄腾空回旋之际忽然一眼看到立于远处的皇帝元善见。
元善见和他身后的林兴仁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大将军瞬间分神,因为他落地时微微身子一晃有些没站稳,而握剑在手竟有一点手足无措的样子。他那一双极美丽的绿色眸子里目光惊讶。
高门公子打扮的元善见还真是儒雅有度,他一边微笑拊掌一边步步从容地走上前来,笑道,“大将军是‘洵美且武’,孤有幸一观。”他走到高澄近前,“孤在宫中思念妹妹和大将军,贸然造访,大将军勿见怪。”
这时元善见身后的中常侍林兴仁也跟上来,向高澄大礼而拜。
高澄看了一眼林兴仁,抬手示意他起来。这不是大将军一向目中无人的态度,已经算是很客气了。这让林兴仁心里颇觉有异,只是他并不流露出来,只暗中瞧着高澄。
高澄仿佛浑然不觉。只向元善见拜了拜,笑道,“主上驾临,臣高澄甚是惶恐。如此拜见主上甚是不恭,请容臣更衣再拜。”本是为臣之道,可在高澄来说,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恭敬谨慎。
这时世子妃元仲华已经看到自己的兄长、皇帝元善见。心里觉得惊讶,自然也执臣之道,起身走过来。
元善见不及答高澄,远远看到妹妹走来,心里想着雪天路滑。
恰这时高澄也听到身后的声音回头来看,心里也想着雪天路滑。
“扶着公主。”元善见吩咐道。
“扶着世子妃。”高澄吩咐道。
两个人异口同声。唯有在元仲华身上,两个人难得找到了默契。而突然出现的这份默契此刻在两个人心里都觉得是个很好的兆头。不管以后会如何,至少现在他们各自心里都明白,“知和而和”是必须的。
其实自然不用他们吩咐,元仲华的侍女阿娈也是极小心地扶掖着元仲华。
当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世子妃元仲华身上时,只有林兴仁暗自窥探着大将军的书斋。这样的机会对于他来说是第一次,也许就只有这么一次。他早就知道大将军府里规矩严恪,像是书斋这样见朝臣,理政事的地方,是很难轻易进来的。而今天在府第门口虽然奴婢知道是皇帝驾临,却连禀报都没有就一副摄于皇帝之威的样子迎驾而入。他总觉得这不像是大将军高澄一向以来的行事之风。而这位大将军在见到皇帝突然出现在他府第书斋里的一瞬间,是否也失神太过?大将军一向跋扈,又何至于张惶至此?
林兴仁心里纠缠着,无意间一抬头现,皇帝元善见和冯翊公主元仲华已经相携往廊内檐下刚才元仲华的坐处去了。高澄没了踪影。他也赶紧跟上来,立于廊外的石阶下静候着。
元善见在檐下,立而不坐,看着外面庭院中雪花飞舞,向立于他身侧的元仲华笑道,“妹妹与大将军成婚数载,倒还是恩爱两不疑。”
鲜卑人没有结的习俗,而恩爱两不疑这样的话也原本是说苏武与其妻子的。但是元仲华此刻听到这样的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却觉得心里不知他究竟是何意。元善见虽是她的嫡亲兄长,可她年幼时就已被晋为公主被嫁给了渤海王世子,当时官任侍中的高澄。几乎就是在高澄身边长大的,反倒和当时还是清河王世子的兄长元善见渐渐疏离。
元仲华看皇帝的兴致仿佛都是在看雪景上,并不看她一眼,这话让她实在不好作答。元仲华看了一眼檐下,立着林兴仁,还有阿娈,远处几个听用的奴婢。夫君高澄去更衣却久久不返。
元仲华萌然不解,迟疑着问道,“陛下冷吗?请陛下进去安坐,驸马都尉更衣回来也好拜见。”
“驸马都尉”这个称谓在元善见听起来很陌生,恍然想到高澄确实就是驸马都尉,只是在他心里只有“大将军”这个听起来让人喘不过气的称呼才是高澄。元善见慢慢转过身来。此时廊下只有他们兄妹二人,实际上此时大雪已住。北风从元善见身后吹来,将落在庭院中树枝间的积雪吹得随风漫舞。在这一片银白的映衬下,元善见依然是面如羊脂美玉,而洵美且好的君子又何止是大将军高澄一个人?如果他没有机缘巧合被立为帝,如果他还是清河王世子,现在的他可以洒脱,可以任性,也一样可以张扬,他也一样是能御能射,能挟石狮子以逾墙的勇武男子。用不着在这儿装文弱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