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很有兴趣地看了一眼萧正德,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让萧正德身子一颤,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如果大皇子殿下留在邺城,至少这样的诚意才算是诚意。”高澄轻飘飘一句话,重重地砸在萧正德心里。
以自身为质?萧正德想都不敢想,“大将军……”他想拒绝,又不知道用何说辞。
还是羊侃镇定道,“遣使为质,这倒也是古来两国修好之风。我朝皇帝陛下也有此意,可遣一位皇子留在邺城久住。但陛下并未吩咐命大皇子殿下此次就留在邺城,还请大将军见谅。”
萧正德心里松了口气,暗谢羊侃救他。他不自觉地往侧面看,侯景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侯景心里倒真觉得,这个临贺郡王真是便于摆布。
高澄把目光从萧正德身上移到羊侃身上,慢条斯理地道,“羊侃将军,两国既是修好,不妨直陈本意。汝等若是不把梁帝陛下的意思一次说清楚,说明白,下官误会了梁帝陛下的好意,岂不是下官之罪过?”这是逼羊侃一次把话说透,不要总借梁帝之口一会儿一番说辞。
高澄可能做梦都没想到,他这一问给自己问出了天大的麻烦。
羊侃不慌不忙,振振有辞道,“吾朝皇帝陛下在吾等出使前便有吩咐。国与国之间,时战时和,实属平常事。梁与魏在楚、淮交战甚久,既不利于梁,也不利于魏,既然如此,不如修战讲和,以十年为期。为表陛下对修和的期盼之心,愿以皇子到北朝为质子。陛下特请大将军亲入南朝,到建康挑选质子,然后带回邺城,其间事全凭大将军裁度。”
羊侃看着高澄,把话说完,又转向皇帝元善见,“请大魏皇帝陛下定夺。”
羊侃转述梁帝的修和之意比较切合实际。梁与魏确实是在边塞交战日久,又一直胶着,难分胜负。这其间的事侯景最明白,高澄心里也清楚。这种状态对梁、魏都不利,梁帝想求和,这是聪明的办法,对魏也很有好处。
以十年为期,说起来比较可信。天下合久必分,梁和魏自然也不可能永远和而不战。如果能定十年为期,各自休养生息,将来的事等将来再说,至少眼下梁和魏的矛盾不是急待解决的主要矛盾。
梁帝萧衍主动提出以皇子为质算是比较有诚意。
但是问题在于要求高澄亲自到建康去挑选并带回质子。以高澄今日在北朝的地位,实在是不宜再入南朝。何况遣质子的意义只在于这事的本身,并不太在乎以究竟以哪个皇子为质,又何必非要去亲自挑选。可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梁帝已经主动提出了以皇子为质,若是北朝都不肯答应让大将军亲去带回质子,又显得北朝没有诚意。
大殿内又安静下来了。
元善见没有立即回答羊侃,他心里也有很多想法。从本意讲,他愿意高澄去建康,至少他可以松口气,少些时日面对他。可是梁帝为什么一定要高澄去?难道竟是以高氏为魏之真正的主宰,而并不以元氏为魏主?如果高澄去南朝,与梁帝修好,以臣子之身做了本该君主做的事,以后天下谁还会以他为大魏天子?
高澄见元善见沉吟不语,他缓缓转过身来,这一转身,趁势把各色人等的各样心思都看了个清清楚楚。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羊侃身上,淡淡笑道,“羊侃将军为社稷之心我已明了。”这话说的有点莫名其妙,为社稷,是为哪个社稷?高澄却不理会别人怎么想,站起身来向元善见道,“陛下,羊侃将军说的必不会有错,臣高澄愿入南朝为使。请陛下厚赐羊侃将军,褒赏其为社稷尽忠之心。”求赏赐求的也莫名其妙。如果羊侃对南朝社稷有功,又何必用北朝皇帝来赏赐?
萧正德不解地看了一眼羊侃。
元善见见高澄自己表示愿意去,他微笑颔。便道,“如此甚好,大将军为南北相合,不辞劳苦,孤也实在不忍心。”他忽然把目光落到了下面站立的侯景身上,吩咐道,“侯司徒也是与南朝久相往来的人,便跟随大将军一同入梁为使吧。”要说魏、梁双方之间交战实况,侯景确实比较有资格。
侯景心思极快,他心里非常想得到这个机会,谁知道皇帝竟亲自下旨,侯景立刻便出班谢恩道,“陛下亲命,臣侯景万死不辞,必追随大将军,不辱陛下的圣命。”
事成定局,高澄也没再说什么。
午后,邺城的街市依旧是熙来攘往,人流如潮。崔季舒在牛车中看着外面的繁华景象,心里暗暗赞叹世子真是治世之臣,才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国力之强盛就从此处也可见其一斑。
崔季舒放下帘幕,看看他对面倚车壁假寐的高澄。不,世子也许是真的睡着了,他的睫毛微微颤,呼吸沉缓,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这么平静,眉头也舒展开了。崔季舒知道世子实在是累了。今天梁使陛见就耗费了世子许多的精神,更何况回邺城后他还没有好好休息、养伤。
“崔叔正,你为何盯着我看?”高澄忽然说话了,倒把沉思中的崔季舒吓了一跳。他们之间就是这么有默契,高澄既便不睁开眼睛,也能感觉到崔季舒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中正看着他。
“郎主要去东柏堂吗?”崔季舒缓过神来问道。凭他的感觉,郎主在东柏堂是最能放松的时候,这个时候,他确实需要好好放松。
“不去。”高澄回答他的同时睁开了眼睛。虽然那双漂亮的绿眼睛还是那么有美到极致,但在睁开眼睛的时候让人看到他满面的倦意和疲惫。他回答得那么果断,没有一点犹豫。
“世子是要回府?”崔季舒又问。是啊,他不是亲眼看到了,世子心里记挂着世子妃,大概是要回府去吧?
高澄没回答他。刚刚坐直了的身子又靠向车壁,重新闭上眼睛。半天才有些慵懒得地道,“叔正,我累了……你去找个地方……”他话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又低沉、柔缓。这个男人看起来如同娱声弄色的侯门公子,哪里还是几个时辰前叱咤天下、威震庙堂的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