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夫人是不想回去了吗?”高澄看李昌仪怔在那里,淡淡问道。看似面露微笑,声音里却透着冰冷。
李昌仪这次倒是很好地把握住了时机,立刻起身一礼辞道,“妾告退。”然后缓缓退了出去。
日已向西,天色暗沉下来。崔季舒再次回到胡姬酒肆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不少时候。奇怪的是,酒肆还是没有别人,也许这并不奇怪。胡姬一个人坐在刚才的坐处抱着琵琶随意拨弄琴弦,便有动人心魂的乐声传出。这乐曲节奏快,音调变换也很丰富,听得人心头沉醉,崔季舒忽然生出了许多的豪情壮志。
胡姬一边弹琵琶一边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崔季舒,并未理睬他,又低下头来聚精会神地弹奏,一副很愉悦、满足的样子。崔季舒也并未理会,向里面高澄所在处走去。
等到崔季舒重回那间静室,里面已经满是蒲桃酒特有的醇香气味。他一眼便看到高澄望着窗外一动不动的背影。他还是坐在刚才的地方,背影看得崔季舒心里沉甸甸的。
“世子……”崔季舒走过来,在高澄身边坐下。
高澄转过头来,他面颊胭红,酡颜似醉,原本雪白的肌肤像是染上了绯红的胭脂,显然已经有点微醺了。他伸出一只手来,用手指轻轻抚摸那只冰冷的水晶杯。水晶杯里还有几丝残酒,沉在杯底,显得华丽又落寞。他的手指在杯身划过,感受着冰冷、光滑的触感。
“世子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崔季舒不自觉地向门口处瞟了一眼,那种意思不言自明。
“崔叔正,你可曾背着我做过什么?”高澄又自己动手将水晶杯中注满了酒。
“叔正不敢,”崔季舒顺口嘻笑道,“娘子是世子上心的人,叔正自然也不敢怠慢,一定要自己去护送娘子回府才好和世子复命。”
高澄放下手里刚拿起来的水晶杯盯着崔季舒。原来他竟是自己去送李昌仪回府了,怪不得一去这么久。“你说她若是回府见了高仲密会怎么说?”高澄很有兴致地问道。他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在府门口和臣辞别,说了几句感念大将军恩德的话就进去了。想必府里的人看到臣送她回去定会禀报高仲密,至于高仲密心里会怎么想,世子倒尽可以猜一猜。”崔季舒笑道。
李昌仪悍妒,连夫君身边一个谈禅讲法的沙弥都不能容忍,想尽办法离间,使高仲密杀之后快。这事高澄和崔季舒都知道。高仲密为了求娶李昌仪也算是费尽了周折,不惜得罪博陵崔氏,又间接得罪高澄。如果他以为高澄欲染指李昌仪,不知道会是如何反应?反正肯定不会很平静。就算别人视如草芥,他也是视如珍宝,这里面还有一个男人的颜面问题,何况李昌仪也绝不是草芥。
“高仲密的心思不难猜。”高澄微笑道,说着才又捧起水晶杯啜饮,神态一瞬间放松下来。“也用不着那么剑拔弩张、虎视眈眈,我倒想看看他如何作为。”崔季舒见他成竹在胸的样子,再想想高仲密,仿佛看到蝉得之美荫方栖其身,而螳螂已执翳欲博之的情景。
“高仲密要是知道世子这么算计他,不知道会怎么痛悔难当呢。”崔季舒大笑道。这话说的像是奉承话,可也太直截了当了。
难得高澄竟然没有生气,大笑罢了将杯中酒饮尽,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忽然又笑道,“制,岩邑也,虢叔死焉。高仲密得之,不知如何。”
崔季舒笑道,“虢叔不足虑,所虑者宇文黑獭。世子为何要答应羊侃去建康?难道只凭他几句话就当真了?”崔季舒心里想,总不能真是为了思念至极要去见羊舜华吧?如果不玩笑,认真想一想,崔季舒当然也明白,世子虽爱色,但并不昏聩。
“就是为了宇文黑獭。”高澄双目微合,醉意实足。“他已在柔然占了先机,北境安而南塞不定,梁帝与他两两相拒,一时半刻也难以转寰。此高邻,得之无助,失之有害,不妨用些心周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梁帝一再遣使而来,来而不往其为礼乎?除了那个萧正德,梁国难道再无他人能结交?欲置黑獭于死地,未必一定只在他身上下功夫。”
高澄对着崔季舒合盘托出,崔季舒也一边自斟自酌,一边听得频频点头。“这么说世子是有备而去。但梁帝也不是毫无心机之人,要探得其真正用心才好。”崔季舒其实是有些担心,偏偏皇帝元善见还把那个最有问题的侯景也塞了进来,会不会对世子大大不利?
“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高澄的声音忽高忽低,显然是醉得厉害了。“梁帝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静以观变……静以观变……”高澄说完,忽然身子一歪便伏在案上醉了过去。
崔季舒看着高澄的睡颜,暗想,世子不习惯这蒲桃酒,或者也许是今日真的太累了。眼看着天色渐渐暗黑,宵禁将至,只是他刚才忘了问,世子究竟是想回府,还是想去东柏堂?
深秋时节,金风飒飒。梁使来日起便勾起了魏帝元善见的一桩心事。昭台观上,是魏宫及苑囿的最高处,立足其上一眼望去目无遮拦。尤其在这样秋高气爽的时候,几乎可以一眼望得到宫禁之外隐隐约约的民居闹市,还有元善见心里想象中的江南秋色。
此刻的昭台观上只有皇帝元善见和济北王元徽两个人。元善见沿着楼观的围栏漫步,元徽跟在他身后一语未地窥伺皇帝的背影,想借此猜透他的心思。元善见一边漫步一边出神地望着远处,最后止步倚栏远眺,一直不曾理会过他身后的元徽。
当着别人的面,元善见尊元徽为“王叔”,但私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元徽总觉得他有点摸不透这个年轻皇帝的心思。在高氏父子面前,皇帝总是面上微笑,分外和蔼。尤其是对高澄,那么妄自尊大不尊臣仪,皇帝居然也总是能忍得下来,就好像从来不会脾气一样。只有当这样心腹在侧的时候,皇帝才会变得沉默,好像再也不会笑了。
元徽正暗自思索,元善见忽然转过身来,“王叔,难道高澄知道你在东柏堂安插了心腹?不然怎么一点不轨之举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元善见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常见的急躁。元徽也知道,比起那个西逃关中的出帝元修来,元善见已经算是很有耐性很能忍了。
“陛下切勿心急。”元徽劝道,“既便探知他有什么不轨之举又能如何?如今他已是重权在握,些许小过不能动其根本,反倒易打草惊蛇。若陛下不欲除之,小过而遣有害无益。若陛下欲除之,其有过无过便不足道哉。战国时田氏代吕齐历经数百年之久才能逐渐谋得其功成。齐侯已为摆饰时,田氏尚能隐忍不,以求外援,又静待七十年之久。如此大事,主上千万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