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听起来怎么都觉得他话里有话,别有所指。“大将军是做大事的人,便如当日天柱大将军一般,万景不敢望大将军项背,怎么敢自比?”侯景抛开刚才的话题,微笑奉承。心里却暗骂这个鲜卑小儿,竟然如此摆谱拿大,暗中里牙都要咬碎了。
尔朱荣是高澄很反感的人,提都不愿提,何况尔朱荣残暴虐杀而大失民心,尔朱荣最后死于他亲立的皇帝元子攸之手,并没有什么好下场,此刻侯景将他比作尔朱荣,其用心险恶和贬斥之意他岂能不知道?关于侯景的用心,他现在知道的远远不止这些。
“宇文黑獭就近在眼前,司徒还有心思去想谁是天柱大将军,还真是有心了。”高澄轻描淡写地笑道。高澄心里明白,表面上却隐忍不,他不想在这个时候为了没有意义的事和侯景争论。
侯景被他不动声色地重拳驳回,立刻笑道,“大将军既然急于与宇文黑獭交战,万景也万死不辞,愿听大将军调遣。”这个时候明白地表示一下自己的忠心是非常必要的。
“大将军!”侯景的儿子武卫将军侯和忽然在一边向着高澄大声道。
高澄刚要和侯景说话,就被侯和的叫声打断了,回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不解他是何意。
“下官请命追随大将军一同去追击宇文黑獭,任凭大将军差遣。”侯和直瞪瞪地看着高澄抱拳请命。
高澄没说话,扫了一眼侯景。
侯景被他看得心里一颤,立刻便向儿子怒喝道,“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他又转过头看着高澄,“是去是留,请大将军定夺。”又好像不敢直视高澄似的,目光躲躲闪闪。
起风了,虽然风不大,但猎猎西风似乎把浓重的云层驱散了一些,总算让天空有了些生气,竟然还有一丝无力的阳光透过云层露了出来。风吹在面颊上有点像刀割的疼痛,但总也比刚才死气沉沉的要好。
陈元康一直站在一边看着,总觉得世子不是从前的世子了,就在这几日间就有不同。
“司徒公比我清楚,河阴要塞,扼守往来之通路,是至关重要之处。”高澄没理侯和,盯着侯景微笑道,“高王常对我说,司徒是可堪大事之人,临大事可委以重任。我便想着司徒在河阴坐镇才让我最为放心,若是高王知道我将河阴要塞交由司徒手中以确保通路,高王定然也赞同我。”
高澄说完,还是微笑着看着侯景,让别人觉得他是在期待侯景的态度。
侯景无形中感受到莫大的压力,心里对高澄恨之入骨。说是“重任”,不过就是把河阴城丢给他,好把他牵制在这里。还拿高王来压他,其实是种警告,出了问题要他负责,否则连此事都未必知道的高王就会向他问责。难道是高澄不信任他了?宇文黑獭近在眼前,却丢给他一个阴森森的河阴城让他死守?其实他也很不喜欢这个阴气沉沉的地方。
侯景满腔的怒意和怨气在表面上都化成了感动和激昂,拱手谢道,“高王真的这么说吗?高王和大将军如此信任和厚待万景,万景感激不尽,自然效全力以辅助大将军,以大将军之命是从,不辜负了高王的赞许。”他几乎已经是目中热切之意喷薄而出了。
“司徒既言出如此,我甚是欣慰。”高澄的绿眸子盯着他笑道。他草草一句便又转身看着侯和,以居高临下之态吩咐道,“武卫将军既有建功立业之心,正待此时,你便与我一同去吧。”
侯和年纪比高澄大,他又是一直留质在大丞相高欢近前,几乎是亲眼看着高澄如何立为高王世子,如何尚公主成了驸马都尉,又如何做了侍中高职,再一步步登邺城庙堂以大将军之尊辅政。这时他以身居高位之尊、如此居高临下之态来对他,侯和心里也甚是忿恨,但也只能遵命。
县衙的庭院里人来了又去了,只剩下侯景也学着刚才高澄的样子仰面看着又阴沉下来的天空。风止了,又是死气沉沉。
奴婢请命说是所备酒食已全都妥当,请郎主进去用膳。侯景想起刚才高澄那种扬扬自得,不可一世的样子就怒从心头起,不耐烦地挥挥袖子把奴婢赶走。看他面色不善,没有人再敢多嘴一句。
夜幕降临,远离了河阴城,瀍水边夜空也变得明净了。一天星斗灿烂,细细的一抹上弦月弯弯地挂在天空中。洛阳的冬夜在高澄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流连于舞榭歌台,纠缠于庙堂府第,年少时他甚至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洛阳的夜色是什么样子,而少年时总是如白驹过隙般那么一闪而过。
瀍河边,东魏军大营已陷入安静的深夜。连日作战,东奔西走,互有输赢,说不清是谁胜谁负,战争进入了胶着状态。在这种状态之下,甚至让人忘记了初衷,而又茫然不知明日。
篝火又温暖又明亮,映得瀍河边的夜色也变得温馨而美丽。不知为什么,高澄忽然想起从前在洛阳的渤海王府,元仲华住的院子里有一株梅花,他曾经好几次在夜里舞剑的时候听到过元仲华吹奏的笛声。依稀记得也看到过她不畏春寒,在夜晚的梅花树下吹笛子的情景。
看着她在他身边一天天长大,过往的所有都渐渐淡漠、记不清楚。想起来从前,他好像没有特别关注过她。可是如今已有不同,他居然也会在这个时候牵挂起她了。更让他觉得惊讶的是,他扪心自问,竟然不知道她是不是也会牵挂他?她说过天下人都是来和她争夺他的,还不如抛开不想。后来他每次去找她的时候,她总是推拒,就好像他已经让她难以忍受,她是真的抛开不想了吗?
“世子……”正在心里纠结的时候,忽然耳边传来陈元康的声音。高澄猛然转头,果然看到陈元康已经在篝火边他身侧坐下来,正面带疑问地看着他。
陈元康早看到高澄一个人坐在篝火边心事重重的样子,走近了看他还浑然不觉,宛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地蹙眉沉思。还以为他在想战事,便唤了一声“世子。”谁知道连唤数声高澄都充耳不闻,像是完全没听到一样。
好不容易听到了,就像是被突然惊醒,看着他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神思完全不在此处。这倒让陈元康惊异了,不知道世子究竟心里在想什么事,能让他这么投入。
“长猷兄……”高澄终于反映过来,唤陈元康一声,又像一时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有点语诘。
“世子是担心宇文黑獭?”陈元康问道。
“宇文黑獭……”高澄转过头来看着眼前的篝火又沉默了,下意识地拾起面前地上的干树枝投入篝火中,又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慢慢恢复过来、神色如常。“侯和呢?”他忽然问道。